百味人生（九）
忙碌了一天的太陽，似乎也感到了疲憊，沒有了刺眼的光，像個紅彤彤的大圓盤，邁著步履蹣跚的步伐，開始了緩緩地西落。西邊天空中的云，與太陽的余光，迅速而激烈地交融在一起，構(gòu)成了金燦燦的晚霞。正在建設(shè)的建筑工地上，依然清晰可見在樓層的頂部，戴著安全帽的施工人員來回奔波忙碌的身影。深入云端的塔吊，在晚霞的映照下輕輕地扭動著身軀，不時地吊起一件件物品，那靈巧的身影和正在崛起的建筑物，在晚霞中映襯出一幅美麗的畫面。
第一天的培訓(xùn)課，在我忍饑挨餓中終于結(jié)束了。走出了會場，這里的人開始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分批地返回自己的居住地。分散居住并且和建筑工地毗鄰，隱藏于建筑工人里面，卻和他們互不往來，加上神出鬼沒地行蹤，讓一街之隔的建筑隊，也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利用時間差，也是對付外界的一種手段。建筑工人上班后，他們才陸陸續(xù)續(xù)地聚集，建筑工人還沒有下班，他們就開始分散地返回。拆遷了一半的村子里，大部分已是人去樓空，偶爾路過的行人，還以為他們是建筑隊的工人。在利益面前，房主更是睜只眼閉只眼全當沒看見，或者是有意地包庇、縱容，才讓這群傳銷團伙得以茍延殘喘。
走在這廢墟般的大街上，一會兒是滿地磚塊、碎石，一會兒又是坑坑洼洼的小巷，偶爾也會有路過的行人，他們帶著異樣的目光，使勁地盯住我們瞅兩眼，我們這群既神秘又陌生的人。而我們卻不為所動，繼續(xù)小心翼翼地踏著發(fā)財、致富的步伐向前行進。
回到了駐地，大家的情緒瞬間又變得活躍起來。李淑娟、周青林和劉為民，說說笑笑地走進一間狹小的廚房，開始忙著給大家做飯。張素麗不和我商量，也不管我是否同意，一把提起我的行李，“韓師傅，昨天晚上你喝多了，讓你睡在了一樓的客廳里。走，我?guī)闳ト龢亲?，這樣我們女同志進進出出也方便些。”
這是一個很不錯的理由，它讓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拒絕的借口，只能是聽從她的安排。出于禮貌，我還是很客氣地說了一句，“讓我來。”
接過了行李，我跟在她的身后向樓梯口走去。樓梯就設(shè)在一樓的客廳里，屬于半旋轉(zhuǎn)式，一半懸空，一半緊貼墻壁。為了節(jié)省空間，過道很窄，但是可以容下兩人并排同行。提著行李的我，在她的帶領(lǐng)下，走在后面。兩人一前一后，同時上樓的腳步聲，讓這旋轉(zhuǎn)式的樓梯，發(fā)出即清脆又沉悶地響聲，“蹬蹬瞪、篤篤篤”。優(yōu)美、動聽的音律，在整個一樓至三樓間回蕩，假如這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是再躡手躡腳的人，也會不可避免地發(fā)出聲響。
來到了三樓，張素麗在正中間的一間房門口，停止了腳步。門沒有上鎖，她輕輕一推，直接走了進來。“韓師傅，你和他們擠一下，劉為民和周青林也住在這里?！?p> 緊跟在她身后的我，吃驚地看著這狹小的房間。里面沒有一張床，全都是睡地鋪，被人扔棄的廢紙板上，鋪著他們臟兮兮的被褥，唯一值得表揚的是，被褥卻疊放的相當整齊。內(nèi)心有些猶豫，就是在我打工最艱苦的地方“黑龍江大慶”，睡得也是上下鋪，在這里難道要我睡在地上。心中的不快，讓我好奇地問她，“大家是不是都睡地鋪，這樣睡；晚上不冷嗎？”
“不冷。大家擠在一起睡，絕對不會冷。再有半個月，就是五一了，估計你還會出汗呢”？張素麗看見我站在門口，并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著，手；又一次伸出來想拽我的胳膊。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了我的挖掘機操作證和技師證，也為了給社會鏟除這一毒瘤，我最終抬起了腳步，邁著極不情愿地步伐走進了房間。
看著我自己走進了房間，張素麗略顯憂慮的臉上也綻放出了高興的笑容?！绊n師傅，你睡在中間，讓劉為民和周青林夾著你睡，看你還會冷不冷。”張素麗一邊說著，一邊從我的手里接過行李，半跪著放在了地鋪的一側(cè)，并像妻子關(guān)心丈夫一樣，把被子抖開，又疊好，兩手順勢在褥子上掃了幾下，平伸開，放在了地鋪的正中間。
看著她熟練的動作，我突然對她有點感激。回顧在外打工的經(jīng)歷，從沒有一個女性，對我照顧的這樣無微不至。為了錢，她陷入了傳銷團伙，并且達到了執(zhí)迷不悟的地步。假如她遇到了一個有錢有勢的好丈夫，她肯定是個賢妻良母式的好妻子。她的家庭會是什么樣呢？我的大腦努力地想象著，并且堅信著自己的判斷，肯定貧窮。否則；誰會讓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外出闖蕩，用她的辛苦錢！來養(yǎng)家糊口呢？
“好了。我保管你今天晚上，睡得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笨粗乙廊簧嫡驹谀抢铮瑥埶佧惻牧伺纳磉叺牡劁?，“坐??！別傻站著。我一個婦女都不怕睡地鋪，你一個男子漢，還怕睡地鋪？”
被她這么一說，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順從地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坐在了地鋪上，帶著佩服地表情對她說：“在外打工多年，我從來沒有睡過地鋪，這是我第一次。但愿你我今后永遠都不睡地鋪?！?p> “這就對了。有句俗話說的好，不吃苦中苦，怎成人上人。別看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不如意，將來總有那么一天，我們會成為大富翁。就像麥當勞那樣，一天能掙幾萬、幾十萬，或者是更多，你說對不對。”看著我已坐下，張素麗側(cè)著身子對我緩緩地說著。
一臉的苦笑。這是個虛幻、飄渺的夢，可她卻深信不疑，我能怎么說呢？不對，惹她不高興。對，分明是自己騙自己。說服她，讓她和我一起想辦法逃走，我又沒有演講師那樣杰出的口才。一時的語塞，竟讓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現(xiàn)在可能還不相信，可是我卻堅信不疑”。張素麗水靈靈地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我，可她的腦海里，卻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绊n師傅，你不知道，我原本也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丈夫跟著建筑隊四處打工，我在家照顧公婆、撫養(yǎng)孩子。可是卻因為一次以外的工傷，丈夫被砸壞了頸椎，成了常年臥床不起的殘廢。施工隊在扔下幾萬元的醫(yī)療費后，就不知了去向。我四處打官司、告狀，可拿到的卻是一張無法執(zhí)行的判決書，你說我該怎么辦？年邁的公婆還得照顧孩子和癱瘓在床的丈夫。幾萬元錢！不到兩年就用完了，我要是不出來掙錢，掙很多很多的錢，你說能行嗎？”提到自己的家庭，張素麗的眼睛開始發(fā)紅，似乎要有眼淚涌出。
我不知道她獨自在外邊漂泊了多長時間，但看著她痛苦的表情，我知道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家庭。這是一個不幸的家庭，是一個極度貧窮的家庭，是一個沒有足夠生活來源的家庭。生活的重擔，完全壓在了她的肩上，雖然她想孩子，想癱瘓在床的丈夫和年邁的公婆，可是對于金錢的渴望，讓她不得不想著怎樣去發(fā)財，最好是發(fā)大財。當她衣錦還鄉(xiāng)之時，就能讓自己的家庭，脫貧、致富。我又一次相信了她，這一次不是因為她的眼淚，是因為在我的周圍，在我的家鄉(xiāng)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
我想說些勸解的話，最起碼說些體貼的話，能讓她暫時忘記這些煩心事。話到嘴邊，我卻突然多了一個心眼，這會不會又是一個謊言，畢竟我是被她給騙來的。利用凄慘的故事，博得我的同情，讓后再讓我一步一步地落入她設(shè)計好的美色陷阱。說，還是不說呢？什么也不說，感覺有點不妥。說，說些什么呢？一著急，竟然不加思索地說了一句：“你來了多長時間。從你來到現(xiàn)在；給家里寄錢了沒有？”
“寄了，怎么不寄。韓師傅，不瞞你說，我來了三個月。第一個月，我給家里寄了五千元錢。第二個月，我就給家里寄了一萬五。這個月，我最少能寄貳萬元錢?！眲偛胚€是眼含淚花，臉上陰云密布的張素麗，此刻像換了個人似的，一臉的自豪和神氣。
謊言，這絕對是個謊言。聽她這么一說，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了我的判斷，她又一次準備欺騙我。可我憨厚的臉上，卻帶著敬佩的深色，吃驚地問她，“這是真的嗎？你真得給家里寄了這么多錢？”
“這算什么？你要是加入了消費者聯(lián)盟公司，說不定比我掙得還要多?！币荒樀靡獾膹埶佧悾€想說下去，卻聽到樓下傳來李淑娟，親切地叫喊聲?！绊n哥，素麗姐。你們在樓上干什么呢？趕緊下來吃飯了”。
“走，咱們下去吃飯去。你要是能安心地留下來，我一定會把發(fā)財?shù)慕?jīng)驗，一字不拉地都傳授給你。保證比你開挖掘機強得多。”張素麗說著站起了身，我也趕緊站了起來，和她并排邊走邊說地下了樓梯。
在傳銷窩里，聽到最多的就是他們怎么發(fā)財，可事實是他們的生活卻相當艱苦。他們一天只吃兩頓飯，而且都是以素食為主，有新人來時，才會象征性地買點肉，炒上幾個菜。唯一值得我欣慰的是，在這里吃飯，并不像我在外打工時吃飯，會發(fā)生一窩蜂地擁擠、爭吵，就和一群餓狼一樣，把廚師圍起來，飯盆、筷子亂響一統(tǒng)，讓廚師惱的只想摔勺子。這里的人很尊敬人，尤其是剛來的新人?？粗液蛷埶佧愖呦铝藰翘荩芮嗔趾蛣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韓哥，快來吃飯”。
李淑娟端著一碗飯，走出了廚房。“韓哥。來。你先吃。知道你們河南人愛吃面條，今晚特意給你做的湯面條，嘗嘗我做的味道怎么樣”？看著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了廚房，大家端著碗，并圍坐在了一起?！绊n哥，別愣著，吃飯呀！”看著他們，一雙雙尊敬的目光，我感到特別不好意思，也趕緊附和著說：“大家一起吃?！?p> 沒滋沒味的湯面條，缺少油水，更沒有蔬菜。碗里只有少許蔥花，不甜也不咸，但卻放了不少的醋，用鼻子輕輕一聞，一股迎面撲鼻而來的酸香味只嗆鼻孔。饑餓讓我顧不得許多，一只手趕緊拿起筷子，一只手順勢就端起飯碗，連吃帶喝地吃了兩碗。我的飯量不算很大，但像這樣的碗，而且還是一天兩頓飯，我能吃四、五碗?？晌铱匆姀埶佧惖牡诙胫挥猩侔胪霑r，我就知道鍋里可能沒有飯了?？粗覍⒊赃^的飯碗放在了餐桌上，張素麗關(guān)心地問我，“吃飽了沒有，不行我再給你盛一碗。”
雖然我沒有吃飽，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得自己給自己撒謊?！俺燥柫?，吃飽了?！弊焐险f著，身子故意地直了直腰，讓她看到自己并不大太的肚子。聽我這么說，張素麗也不勉強，端著自己的半碗稀面條，繼續(xù)細嚼慢咽。
我想我應(yīng)該干點什么？最起碼我得把自己吃過的飯碗給刷了。一個從小出力、打工的人，受到如此待遇，其實內(nèi)心也挺過意不去的。想到這里，我站起了身，去拿餐桌上我吃過的飯碗。
“韓哥，讓我來?！背燥埶俣韧瑯涌斓闹芮嗔?，又一次搶先拿起了我的飯碗。“在這里，咱們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p> “對，對，對。不分彼此。麻煩周哥，把小弟的碗也給刷了吧？”剛吃完的劉為民，順勢也把飯碗遞給了周青林。
看著笑嘻嘻的劉為民，周青林并不氣惱，臉上也是帶著微笑，大度地說：“好。今天，我為大家刷鍋、刷碗。讓你這個帥小伙，還有兩位大美女，陪韓哥聊天、解悶?！?p> 另外一些我已記不得名字的人，我在這里給予了省略，只記得他們說了聲“那就有勞你了?！比缓?，臉上帶著憨厚的傻笑，饑不擇食地吃著碗里的飯。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沒有了手機，我也不知道準確的時間。想到手機，我就想到了那個湖北姑娘阿麗。“阿麗去市里，怎么還沒有回來。有沒有給她留飯？”
“不用。阿麗的堂弟要來，她這個當姐姐的現(xiàn)在已是組長，還不請自己的堂弟上飯店大吃一頓?！眲偡畔嘛埻氲膭槊?，像是永遠也吃不飽的餓漢，臉上又流露出饞言欲滴的神態(tài)。
“這怪誰。能者生存。我們大家同樣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可偏偏就有人富裕，有人貧窮。有些人，他們一天能掙幾萬、幾十萬，可有些人，卻連最起碼的生活都難以保障。韓師傅，你說說，這是為什么呢？”剛放下飯碗的張素麗，搶過劉為民的話頭，帶著忿忿不平地語氣著急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