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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星光,還有女巫小姐

26.雨夜與拉拉與狗

  一道電光撕開了黑斯廷斯的夜。

  暴風(fēng)雨催動了海面,雷鳴滾滾而來,浪濤奔涌撞在高聳的崖壁上碎成潔白的雪花,烈鹽與腥浪將它摸得光潔。每一陣狂風(fēng)都帶著霧氣從遠方悄然包圍過來,像是邪惡的狩獵,也像是天上無暇的云,將這個世界裝點成一個迷幻的、看不清摸不著的夢。就是在這樣的、冷瑟的環(huán)境下,輝色的白塔高高聳立在山崖上,挺直傲然,頂層亮著明亮的光,如同燈塔,在無盡的黑暗中向迷路回不了家的游子伸出了手。

  大理石塔面上雨水潺潺流落。底下的銀蓮花翩然而動。光華一閃,阿德琳終于回到了黑斯廷斯的海崖。

  這一次,女仆小姐及時遞過了傘,她已然在此等候多時了。

  “謝了,珊娜.......”女仆長身上微微的香氣即便是在狂風(fēng)驟雨中也不散,熱量也隔空傳了來,阿德琳很是感動,輕輕而笑。

  卻沒想,這反而讓女仆小姐憂郁了:“殿下,您不用對我說這樣客套的話......”

  “不?!卑⒌铝詹宦?,抬手捏她的臉,“我就要說。”

  “真是的.......”蘇珊娜極盡溫柔,“那好吧,珊娜只得隨您了,還能怎么辦呢?”

  阿德琳得意洋洋:“你知道就好?!彼龑⑸耗热崦赖哪橗嬋喑筛鞣N形狀——是真正意義上的各種形狀,水銀侍女長放開了身體的可塑性,仍由自己的殿下糟蹋。時圓時扁,時而又變成另一幅模樣,在外人看來,這一幕大概會很恐怖。

  但兩人習(xí)以為常了。她們詭異又溫馨的氛圍也沒有影響小女仆們,這些勤勞的小螞蟻們從塔里魚貫而出,排成兩條直線,一條進,一條出,就像小小的蟻群們辛勤地工作著,將阿德琳帶來的東西搬了回去。

  阿德琳放了一道巫術(shù)隔開雨水,避免小女仆們淋成落湯雞。小女仆們沒有阿德琳在雨水中絲毫不濕身的本事。阿德琳還是很關(guān)心她們的,雖然她從不發(fā)工資,也不給休假。

  “您的心情似乎很好?!碧K珊娜俯下身輕聲說,“此行想必很順利?!?p>  “算是吧.......”

  阿德琳也不知道該怎么表述自己此行的過程,雖然出了些意外——指不小心出賣了自己的絲襪,但結(jié)果是好的——指有錢了。也就是現(xiàn)在的她了,要是過去的阿德琳,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哪怕不小心將私人物品流了出去,想必過去的她也會冷著臉追殺過去,用暴力將自己的東西搶回來吧。哪怕她再也不會使用這個“被玷污”的物品了。

  .......這么看來,雖然出賣了靈魂,但自己切切實實地變強了啊。阿德琳自嘲地笑笑。

  她仰頭,從風(fēng)雨中凝視自己的塔,它是一座牢房,但千年的時光也讓她變成了阿德琳溫暖的家。它的光華無以表述,難以想象在未來會變得那般破敗。模糊的光穿透雨水向她放開了懷抱,像是在說:歡迎回家。

  神裔的尊嚴與傲慢.......如何及得上這種溫暖呢?

  “殿下,回去吧?!碧K珊娜說。

  “嗯......”阿德琳點頭,卻剛轉(zhuǎn)身就頓住了腳步。回頭,黑影從遠方更加黑暗的迷霧怪獸體內(nèi)穿行而出,它一點一點靠近,在風(fēng)雨中飄搖得像一枚哭泣的秋葉——是一艘船,它緩緩地來了,排開海水,波瀾起伏留在它的身后像是它留下的血。

  吱啦、吱啦。太近、太近,它走得越來越近,近得阿德琳輕而易舉就能看到它身上殘破的傷口,看到那些藏在船艙里無神的眼睛。

  砰!到港口,船錨砸出高濺的水花,又在無盡的雨花中消散于無形。

  沒有人迎接,就像沒有人歡送它離去一樣。它在怒號的狂風(fēng)暴雨中寂靜地歸來,停在岸邊靜靜舔舐起自己的傷口。

  放下跳板,拉拉走了下來。沉重的盔甲踩在簡陋棧橋的水坑上,她提著煤油燈,微弱的光明映出了她盔甲上已經(jīng)漆黑的血,雨水拼命地洗刷著卻怎么也洗不至潔白,那些污黑像是穿透甲胄,已經(jīng)滲進了她的身體里。她高舉光芒,紅艷的發(fā)絲不知是被水還是血黏在蒼白的臉上,本有著如火般眼瞳的右邊眼窩已經(jīng)漆黑,一道猙獰的疤痕撕裂了她本清秀的容顏,美麗全無,只剩痛苦。

  “.......我們到家了?!彼仡^說。聲音不大,卻滿是嘶啞。

  “.......”

  沒有人回應(yīng)她?;蛘哒f沒有人有體力能夠回應(yīng)她。沒有報道聲,唯有幾個疲憊的影子互相攙扶著,從船上緩緩下來,跟在她身后。

  拉拉亦不再言語。一行人沉默地在唯一的光芒領(lǐng)頭下,踩在不堪的泥濘中回到了位于郊外的軍營里。軍營里沒有人,教官不在,護衛(wèi)隊其余的成員除開每天完成既定的訓(xùn)練外都過得很輕松,也沒有必要強行讓他們一直住在軍營里,這簡陋的營地離城鎮(zhèn)才多遠?他們都回家休息了。此刻,大概正在溫暖的夢鄉(xiāng)中吧。

  也好,現(xiàn)在他們也不想被其他人看見。

  軍營的一個角落有留守的小女仆,她們輪換到這里為護衛(wèi)隊的成員們做后勤,準(zhǔn)備每天的食物,也預(yù)防些緊急狀況。就像現(xiàn)在,她可以為出征歸來僅剩的隊員們治療。

  小女仆想先為拉拉包扎,但被拉拉拒絕了。

  “我一個人不行。他們需要照顧,也需要熱食和水?!毙∨驼f。

  “我去叫人。”拉拉說。

  她沒有做任何治療,僅僅回到營房里一分鐘,就又回到了瓢潑的夜雨里。

  她聽到外面漫天的風(fēng)雨在尖嘯,也聽到她離開后屋內(nèi)傳來了微弱的嗚咽。

  先是一點,再是一片,那些跟她從刀光血雨里回來的男子漢們仿佛現(xiàn)在才從戰(zhàn)場上扯回自己的靈魂,哭出了聲來。

  先是一片,再是漫天,悲傷的聲音縈繞著,蓋住了拉拉耳邊的雨聲,讓她的全世界都是淚水,但她自己沒有哭。

  她形單影只地走在回高塔的路上。她常常走這條路,沒有哪一次覺得它是如此的漫長——哪怕是她被抓到輝色高塔的那一天,她心里想著死亡在即,也沒有。

  最終她們還是從黑鳥團的包圍圈里逃了出來,期間數(shù)次被拖入接舷戰(zhàn),但都在隊員們的拼死抵抗下殺退了海盜。她在操船上有優(yōu)勢,眼見就要脫困,一條小舢板從后方突入,黑鳥團的頭領(lǐng)邪鴉直接獨自跳上船,與拉拉交戰(zhàn),取走了她的一只眼睛。

  兩個人的力氣、技巧其實相差并不多,但她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所幸,隊員們都知道拉拉才是他們能否離開的關(guān)鍵,如果拉拉身死,與之共契的魚鸮號瞬間就會分崩離析。在他們不要命的圍毆下,又突然聽到有海獸的鳴嘯聲,已經(jīng)消耗了不少體力的邪鴉才堪堪撤退。

  留在船上的,只有滿甲板的尸體。

  跟著拉拉回到黑斯廷斯的,只有七個人。沒有尸體,所有的尸體連帶著可能多余的食物和水,都被她下令扔到了海里以減輕重量。黑鳥團一直在后面追他們。她很害怕,自己會昏迷,然后會被追上。

  拉拉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黑斯廷斯的了,那漫長的海上旅途,好像什么記憶都沒有給她留下,眼睛一閉、一睜,就已然回到了家鄉(xiāng)。走在前往的高塔的路上,她才驟然恐懼起來——并非對于生死的后怕,而是才驟然意識到,自己就要見到殿下了。見到那個給予自己的力量、給予自己信任的銀星殿下。

  越是想到這個,心中就越是恍恍惚惚。受傷的眼睛又滲出血來,卻絲毫不疼,盔甲讓疲勞的雙腿抬不起來,卻完全屈服于麻木的心靈。

  走在黑夜的大雨里,像是即將被整個世界所拋棄。她不想走了,想要時間就停在此時此刻,不要再往前,可她受傷的隊員們還在等她。

  這才是痛苦呀。

  你的后方?jīng)]有豺狼虎豹,只有一群信任你、卻慘遭傷害的朋友,他們不是豺狼虎豹,卻比虎豹豺狼還叫你恐懼;你的前方?jīng)]有魔龍毒蛇,只有一個信任你、給你溫暖的重要的人,她不是魔龍毒蛇,卻比魔龍毒蛇還讓你不愿面對。

  你無法停下腳步,因為這次,推動你不停向前的不是仇恨,而是更傷人的內(nèi)疚。

  “拉拉·寇可思。”

  一道輕盈動聽的聲音在前方的山坡上響起。拉拉的身體驟然僵硬,頓了下來。

  她抬頭向上,那銀白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里。這是黑夜?這定然是黑夜??傻钕戮驮谧约旱那懊妫驹谀抢?,目光如銀河一般傾瀉而下,光華順著雨夜的流水一齊往下淌淌而過,自己落在下位,往上看,像是在目睹一副潑灑在狂風(fēng)驟雨夜里的畫,從黑暗里一下誕生出繽紛多彩來。

  兩隊小女仆無視她,從她身側(cè)跑過。她們往軍營的方向去了。是了,以殿下的本事怎么會不知道有船回來了?怎么會不知道有人受傷了?怎么會.......不知道.......她敗了?

  拉拉翕動嘴唇,想給阿德琳行一個禮,可她一模自己的腰間,掛劍的地方空空蕩蕩,她連自己的武器都弄丟了。聲音便堵在嗓子里,什么都說不出,身體不停地顫抖,什么都做不出了。

  她低下了頭。

  雨夜驟然失聲。

  阿德琳緩步來到拉拉面前,蘇珊娜為她打傘,噠、噠,雨水沒有絲毫淋濕她,就連地上的泥濘都沾不上她的鞋。這是世界對她的寵愛,黑暗在她身上留不下痕跡,她就是黑暗中的一顆銀星。

  阿德琳勾起拉拉的下巴,強迫她跟自己對視。她用金色的眼捕捉住對方,換了個更親昵的稱呼:“拉拉?!?p>  她笑了笑,松開手,拍拍對方的臉:

  “歡迎回家?!?p>  .......

  海浪一層一層地疊上來,風(fēng)為世界涂滿晦暗的顏色,在這個可怖的晚上,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污濁不潔,令人窒息,浮在這灰暗背景里的那個銀色少女,明亮的眉眼,皎潔而輕盈。

  拉拉一下哭了出來,她跪倒在地,捂住自己的臉,血跟淚一起從手指縫間流出來,大聲大聲地哭嚎,悲傷得無以復(fù)加。

  在本該春暖花開的翠相,在本該春暖花開的年紀(jì),她像小女孩一樣哭起來,將自己脆弱的堅強剝開,把自己身體的痛、心靈的苦都訴諸于表面。

  所以所有的成長都是在悲傷和悔恨中?還是說,這世界本就蓋著一層薄膜,只有用淚水洗去灰霾,才能見到它的真實?

  阿德琳無奈地蹲下,抱住拉拉的腦袋,輕聲安撫道:“好啦好啦。別哭,別哭,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先回去休息吧,你看你都變得比白晝還丑了?!?p>  “殿下.......嗚.......殿下.......我對不起你.......”拉拉泣不成聲。她也環(huán)住阿德琳,將自己埋在殿下的胸口,那溫暖的感覺讓她貪婪,好像要把自己揉進阿德琳的體內(nèi)。

  “沒事。沒事。你知道的,我怎么會在乎這種事?”阿德琳搓她的腦袋,“我可是冷漠無情的神子啊?!?p>  “可是,可是,我.......”

  “你再說話我可要生氣了。”阿德琳調(diào)笑說,“你這嗓音,像是每一句話都帶著血似的,要死了哦。”

  “我.......我該死.......的.......”

  “又這樣?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走狗誒?”阿德琳豎眉,“我給你做了這么多投資,沒我的允許就想隨便的死掉嗎?我會生氣的?!?p>  “殿下.......”拉拉破涕為笑,依戀似的靠在阿德琳的胸口,聲音越來越低。

  “嗯。我在。睡吧.......”

  阿德琳沒有顧忌拉拉發(fā)絲上的污血,將臉頰貼在拉拉的額頭上,明明她比拉拉身體要小巧許多,此刻卻像母親一樣溫柔地安慰著這個受傷的孩子。拉拉漸漸地睡著了,她實在太困倦了。

  自許多天前拉拉就再也沒睡著過,她不敢,她怕自己會一睡不醒,然后船會減速被后面的追兵攔下。她不敢,她怕自己一閉眼就會見到死去的、被她扔下還的隊員們的魂靈。

  她也沒吃過一點東西,喝過一點水。雨水絲毫沒有滋潤她干裂的嘴唇。此刻,溫暖就在身前,她再也抵抗不住,一下就浸入了深沉的夢鄉(xiāng)。

  阿德琳撫摸著拉拉的頭。蘇珊娜在一旁平靜地為她們撐著打傘,雨點噗噗嗒嗒地打在傘面上,又順著流下落成了珠簾。

  一條白色的狗也從山下走了上來,是白晝。它歡快地撒著腳丫往阿德琳身邊拱,卻被阿德琳一腳踢了開。

  阿德琳笑罵道:“笨狗狗,你怎么沒起到一點作用呢?”

  白晝委屈地嗚咽直叫。

  阿德琳只下令讓它帶拉拉回來,既然拉拉沒有生命危險,它自然就沒出現(xiàn),而且它也不是什么都沒做,要不是它在關(guān)鍵時刻模仿海獸的聲音叫喚幾下,邪鴉還不一定撤退呢。

  “行啦行啦,知道你委屈?;厝ソo你吃好吃的?!卑⒌铝辗殖鲆恢皇忠裁嗣?。白晝頓時得意忘形地躺下露出肚皮,示意多來幾下,摸這里。

  “去。地上臟死了。以后不給你進屋了!”阿德琳跟白晝打鬧。

  玩了一會兒,她讓蘇珊娜抱起昏迷的拉拉?!霸摶丶伊??!彼f。蘇珊娜點頭,跟在殿下的身后,看著她跟白晝玩鬧,悄然微笑。

  她遙望海面,此刻離太陽升起還早,可只要有銀星在,她的世界就一直是明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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