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妖
“好啦,小朋友們,爺爺今天還要工作要忙,我們不可以再打擾爺爺咯。”
“來,和爺爺說再見!”
“爺爺再見!我們會再來找您玩的!”
洋溢著童真的可愛聲音,隨著逐漸駛離的大巴車遠去而漸漸消失不見。
這里是六本木,或許是整個東京最繁華的地方,有大量的國外大使館坐落于此,還有眾多跨國巨企在日本設立的總部,出入于這里的金發(fā)碧眼的面孔或許要比土生土長于此的日本人都要多,以至于在2CH論壇上會被譏諷為是殖民地的證明。
但青野武把自己的工作室放在這里,僅僅只是因為這里的藝術(shù)氣息要比東京的其他地方更為濃厚。比起銀座那種充斥著年邁臭味的地方,六本木則活躍著大量新生代的創(chuàng)作者,和這些人待在一塊青野武總覺得自己仿佛能年輕幾歲。
如果硬要說還有別的原因,六本木的森大廈可以讓青野武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思索那些霓虹燈光所無法明亮的角落
“井上!”
青野武收斂起在面對小朋友們時的慈祥老爺爺面容,冷厲地呵出了某人的姓氏。
他的工作室由一棟一戶建的民居所改造,也從未對外宣稱過此處的位置,所以正常來說,絕不可能會有一大群小朋友在一大清早的時候就等在門外準備進來參觀。
冷厲的呵聲在本就清幽無比的環(huán)境里顯得極具威嚴,讓人很難相信這句話出自于一個無論是在熒幕內(nèi)外都和藹可親的老年人口中。
隱藏在花園高大綠植后的西服男性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現(xiàn),或許他在外人面前是無法違抗的大哥,但現(xiàn)在他在青野武面前卻只能剩下謙卑
——因為面前這位是aniki的aniki。
“這是怎么一回事?”青野武詰問道,“我還以為這處地方只有警視廳的人才知道呢!沒想到居然連小孩子都能知道我在這里了!”
“非常抱歉!”
井上純平直接就90度鞠躬道歉,這就是極道的生存方式,哪怕不知道自己錯在什么地方,但只要鞠躬道歉準沒錯。
如果鞠躬道歉都沒用,那就土下座。
如果土下座都不管用,那就可以試著用鐵板燒土下座來表明自己認錯的態(tài)度。
“這些人好像是一直受青野先生您資助的孤兒院,按照您的行程來說,應該會在昨天的這個時候在那處對外公開的工作室接見他們?!本霞兤教痤^說。
“可我昨天因為和次郎和燒酒宿醉了一天......”
這么一想,好像那股宿醉后的頭疼又不斷襲來,青野武捂住額頭,即便這已經(jīng)是臨近晚飯飯點的時候,他依舊感受到一股有心無力的疲憊。
明明剛剛才想起來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處理,但偏偏就在這一陣宿醉的頭疼過后,青野武將其遺忘得一干二凈。
“所以我想可能是由于最近的人事變動,新到崗的接線員不小心就把您這處地址告知給了他們。”
“如果是這樣的話,倒還情有可原了。”
拍了拍腦袋,青野武對井上純平說話的語氣也慢慢溫和了下來,因為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并不是直接的上下級關(guān)系,井上純平只是因為次郎擔心自己的安全才被派過來負責自己的安保工作。
“但以后還是適當減少一下這類行程吧,孩子們實在是太鬧騰了,我一把老骨頭可沒那個精力陪他們玩上一整天?!币贿叿愿老氯?,青野武一邊往回走,他準備收拾東西搬離這里,因為再過不久絕對會有趕都趕不走的娛樂記者們蜂擁而至。
井上純平趕緊緊隨其后,又猛地一個大跨步走在前面替青野武打開房門。
屋子里面并沒有很亂糟糟,地面非常干凈,沒有青野武的允許他們絕不亂碰里面的任何東西。
這些孤兒院里面的小朋友其實都相當聽話,從小就失去了父母的他們格外早熟,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夠讓別人喜歡。
這些孩子們越是表現(xiàn)得乖巧,青野武的內(nèi)心就越是感到愧疚。
“青野先生是打算搬去家主給您準備的那處地方嗎?”井上純平問道。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次郎那家伙一樣有錢到可以隨便亂花?!?p> “青野先生的品行讓我倍感慚愧!”井上純平微微低下頭,手上的動作也不停歇,取下衣架上的風衣給青野武悉心披上,“您賺取的每一筆錢款最終都捐贈了出去,佛祖會保佑青野先生您的善行!”
“佛祖?”伸開手臂配合著對方的動作,但聽到井上純平的言辭后青野武還是第一時間滿臉詫異地扭過頭。
“你居然還信佛嗎?可你這種人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是想要祈求地藏菩薩的憐憫嗎?”
青野武的尖酸倒也沒有讓井上純平顯露出半點難堪,畢竟這位老人家一有電視機前露臉的機會就會痛斥極道對普通民眾的危害,這么長時間相處下來他其實已經(jīng)習慣了。
“其實也談不上信佛不信佛,只是我這樣的朝生暮死的人從來都沒有女人肯將命運托付于我,所以每當覺得自己有可能會回不來的時候,總會在佛像面前拜一拜,多少也算是給自己一個拼命也要活下去的念想。”
雅酷扎再怎么說也是雅酷扎,是生來就拿到了人生所給予的最差的一副手牌的家伙。
為了搶奪供養(yǎng)自己吃喝生存的地盤,哪怕是處處被警視廳所嚴格針對著的窘迫的當下,碰上無法回絕的事情時同樣要有豁出性命以及奪取他人性命的覺悟。
“想要活下去...嗎?”似乎是若有所思,青野武沒有反駁,反而是在自己的衣服深處掏了掏,摸出來一串被他溫養(yǎng)了數(shù)十年的掛墜。
掛墜上懸掛著一枚雕工精美的乳白色佛像。
慈眉善目,善目慈眉,只是樂呵呵地笑著,看不出過去了多少歲月。
“漢學當中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意思是在上天的眼中萬物都一樣,沒有哪個更好,也沒有哪個更壞?!?p> “或許在佛的眼中也是如此,即便像你這樣作惡多端的人如果能夠一心向善,也有能成佛的一天?!?p> 青野武將微小的佛像遞到井上純平眼前,“這佛像很靈。若是你當真愿意接下來一心向善,那便向佛祈禱讓他保佑你活下去?!?p> “如果我問心有愧呢?”
這個問題井上純平?jīng)]有說出口,反而是在這佛像面前專心祈禱起來。
“替你兄長的那一份一起。”青野武提醒。
短暫的沉寂過后,井上純平重新睜開眼,而正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鈴聲驀地響了起來。
頗有些難以置信,井上純平心中直呼佛祖顯靈要不要來得這么快,而且這顯靈的手段未免也太過接地氣,不知道西方極樂凈土用的是哪家運營商的信號。
對青野武說了聲失禮,井上純平接過電話,然后在短短一秒的時間內(nèi),他的表情由參拜佛祖后的平靜轉(zhuǎn)瞬間變得怒不可遏。
“青野先生!醫(yī)院那邊出問題了!您之前在和家主喝酒時提到過的荒坂賀,現(xiàn)在正被島津組的堵在病房里?!?p> “島津組?”老人家一臉茫然。
井上純平這才意識到自己太操之過急,青野武雖說的確是被家主尊為兄長,但其實對方從未插手過極道之間的瓜葛,擁有超然地位的同時卻對在極道內(nèi)部發(fā)生著的各種事情一概不知。
所以井上純平出言解釋,“島津組是藤島會的下級組織,而藤島會控制著HOPE事務所。”
一聽到HOPE事務所的名字,青野武一下子全都想明白了。
那是一家在最近十年才逐漸聲名鵲起的事務所,最開始表現(xiàn)得默默無聞且乖巧無比,只是分享行業(yè)巨頭們大快朵頤后剩下來的殘羹冷炙,因此根本就沒有人將其放在眼里。
然而HOPE事務所很快就對這些行業(yè)里的老前輩們展現(xiàn)出了極其兇殘的一面,就像是游蕩在尼羅河水面之下的巨鱷,趁著飲水休憩的獵物稍不注意的空隙就暴起發(fā)難,從它們的身上撕扯下鮮血淋漓的血肉。
最先遭難的是號稱全亞洲最著名的美少年夢工廠的杰尼斯事務所,這家只對外產(chǎn)出最頂尖最完美藝人的事務所一整套培養(yǎng)藝人的體系被HOPE事務所直接砸重金全部挖空,甚至就連杰尼斯事務所投入大力氣培養(yǎng)的幾名當家藝人也默默選擇了退出。
要同時做到以上幾點,單純想要憑靠金錢攻勢達成根本就是在癡心妄想,每一家能做到行業(yè)巨頭地位的會社背后肯定有著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但極為罕見的是,這些藏在背后的龐然大物們竟然都統(tǒng)一口徑選擇了默不作聲。
在這種毫無底線的綏靖態(tài)度下,HOPE事務所在短短十年的時間里鯨吞了大半個市場。
而就在最近的一兩年,HOPE事務所已經(jīng)漸漸不再滿足于壟斷藝人偶像,開始試圖染指更加嚴肅且受眾最為廣泛的正劇。
自然而然,青野武就成為了他們要第一個扳倒的目標,雙方在明里暗里為了爭奪各方面的資源進行過交鋒。
但畢竟青野武是成名已久的電影大師,巍巍然盛名之下自然境界非凡,每一年都會在森大廈裙樓舉辦的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上面往往都是青野武拔得頭籌。
也是因為如此,為HOPE事務所工作的那些導演們對自己恨得不行。
“他們是沖我來的,但居然把臟手伸向一個孩子?!”
青野武感覺自己胸口竟然有一股壓抑不住的狂怒,但他旋即又面色如鐵般沉冷,“我點名要荒坂賀那孩子當電影演員的事情,只在和次郎喝酒的時候提到過?!?p> “我這就告知家主!”井上純平臉上閃過惶恐,“但那一晚服侍您兩位吃喝的人還有很多,一時間恐怕難以查清楚是誰背叛了家族?!?p> “那你就趕緊趕回去保證次郎的安全!次郎已經(jīng)老得揮不動拳頭,要是有人想要效仿明智光秀的故事,次郎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青野武沉聲。
井上純平當即領(lǐng)命,但剛剛走出幾步他又去而復返,“那醫(yī)院那邊的事情青野先生您要如何處理?是否需要我調(diào)動附近的組集合?”
“調(diào)動?不?!鼻嘁拔渚従彄u頭。
“王將的敵人是王將,哪里會有親自對付敵方足輕的道理?藤島組沒有下場,那就沒有這個必要?!?p> “我會自己一個人去,以一個電影制作人的身份過去。”
青野武兀自拿過衣架上的鴨舌帽掛在頭頂,再配合上寬大的深色羊毛呢子風衣,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號令整個極道的教父。
“您的安危同樣重要!”井上純平誠懇以對,“至少讓幾個人跟著您?!?p> “愚蠢!”青野武隨手賞給井上純平一個爆栗,后者只感覺腦袋有點天旋地轉(zhuǎn),“讓那幫恨不得把紋身紋在臉上的家伙跟著我,那別人會怎么看待那個孩子?高中還沒畢業(yè)就和極道糾纏不清,你是想毀掉他的一輩子嗎?”
“而且,就算真的碰到什么麻煩......次郎老了,一郎可沒那么老?!?p> 青野武邁步來到工作室的大門外,身姿挺拔好似要指引千軍萬馬前行。
但他下一刻又和井上純平一樣去而復返,
“給我叫輛出租車?!?p> ......
輕輕合上出租車車門,在醫(yī)院大門口還沒站定,青野武突然就看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人,宛如失心瘋了一樣從醫(yī)院大樓里面橫沖直撞著出來。
滿臉驚懼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驚駭之物。
看起來上面荒坂賀那邊已經(jīng)打起來了,并且打得肯定相當厲害,而這個可憐的家伙正好在一旁親眼目睹了慘烈的場景。
所以才被嚇成這樣——
總不能是見鬼了吧?
還沒走進電梯,又有一伙伙神色匆匆的護士醫(yī)生推著擔架床從樓上下來,躺在擔架床上面的男人們傷勢簡直慘不忍睹,臉上被血漬渲染得稀碎。
青野武很清楚這種傷勢代表著什么,富含血管的睫狀體破裂,眼壓升高導致角膜血染,最終的結(jié)果是視力被永久損害。
在從東京大學醫(yī)學部退學前,他一直都是優(yōu)等生。
步行來到樓上,青野武差點被一個突然竄出來的人一把推下樓梯。
果斷將其放倒過后,那個人卻蜷縮在地面上瑟瑟發(fā)抖,雙眼無神地望向某間病房喃喃自語。
“妖怪,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