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過了一刻鐘,夜幕中漫天銀花雨才消散,前來湊熱鬧的禺知族人也邀著伴繼續(xù)回篝火那邊載歌載舞。
安歸收整好東西,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喘著氣問道:“好看嗎?”
“自然?!卑⑷菀崎_目光道:“到處走走吧,我有事想跟你說?!?p> 許是阿容背著光,安歸沒有看清她臉上的沉郁,他僅是為了阿容主動聊天而雀躍。
安歸脫下草帽羊襖,幾步跟上了阿容。
兩人順著外圍,隨意散漫地溜達,到了一處能望盡部落營帳的高坡上。
阿容瞧著底下篝火,問道:“安歸,你很喜歡草原嗎?”
“肯定啊?!?p> 安歸低頭看著底下歡笑的族人,眼里淬著星光。
“我在草原長大,很多地方我都騎馬跑過,雖然草原上可能沒有中原那樣多山多水,富饒明秀,可它永遠是最坦誠,最熱烈?!?p> “你一眼就能望盡,卻怎么跑都跑不夠。”
是啊,安歸這樣的少年。
阿容一眼就能望盡,卻怎么瞧都瞧不夠。
刺骨的話就梗在在了喉嚨里。
阿容笑了笑,原來自己還有這么多的良心。
安歸的身世還是再等等吧,等等再去做個劊子手。
至少要讓赤忱的小少年快快樂樂過完整個生辰。
阿容倦了,柔聲告辭。
安歸覺得她今天沒頭沒尾的,但是他看見阿容眉宇間顯然易見的愁緒,便也不敢多問。
只能在心里暗自敲打,用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道聽途說的戀愛經(jīng)驗仔細琢磨。
到底是哪一步錯了呢?
哪一步惹著了他的月亮?
沒有啊,今天的阿容看起來很是開心啊。
小小少年不懂阿容這個天山童姥的喜怒多變,叵測城府,于是只能耷拉著腦袋送阿容回氈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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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明亮。
阿容進來時,王儀正披著毛裘,盤坐在案桌前看書。
見她一來,他便把書放下。
阿容瞥了一眼,見是兵書《虎韜》,講闊地的機動戰(zhàn)術,心中隱憂愈發(fā)落實。
“公子?!?p> 她跪坐行禮。
“沒把身世告訴安歸?”
見主帳那邊依然和和樂樂,王儀不問也猜到了結果。
“阿容覺得現(xiàn)在不是很妥當。”
“哦?!蓖鮾x皮笑肉不笑道:“那依姑娘所言,何時才是妥當?shù)???p> 阿容聽出王儀語氣中的冷意,頭垂得更低。
王儀沉沉呼出一口氣,起身在坐席上走動。
“你可知今晚青頌賀涵會當眾宣布安歸就是禺知繼承人,還會將赫蘭然許配給他?!蓖鮾x長眉聚攏道:“此事一旦落定,族中的老人就會瞬息站隊安歸,輔助他成為禺知下一任的首領?!?p> “但你是知道的,安歸不能留在草原,更不可能去成為草原部落的首領?!?p> 說到最后,隱約有了怒氣。
阿容想笑。
為什么不能?
安歸長于草原,熱衷草原上的風與烈馬,為什么就不能留在草原?
只因他有著世家大族的血脈嗎?
可安歸回不回王家,都不會左右王家的格局。
王家的傳承已經(jīng)從安歸父親落到了王儀父親這一支,他即便回去也只是當個閑散少爺,還會因為一身草原粗獷習氣與江南繁雜嚴苛的世家禮儀沖撞。
到時候,他不僅自己會郁郁不得志,而王家宗族也會嫌這人丟世家門面。
如此損人不利己之事,干嘛就非要執(zhí)著呢?
“我王家可以輕輕略過此事,但是鎮(zhèn)北侯不可能,老鎮(zhèn)北侯只有一個女兒,他女兒只有安歸這一個兒子,哪怕蕭修暫承了侯府的爵位,只要安歸找回,爵位和兵權都會悉數(shù)交于安歸,這是必然?!?p> 事已至此,王儀不得不攤開了說。
“蕭修是老鎮(zhèn)北侯的義子,且也只有一個獨女,所以安歸的存在至關重要。”
“阿容,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安歸多喜歡草原嗎?”
“但他生于侯門世家,一出生就肩負家族興亡的重任,有時候一個人意志是沒辦法如愿的,這是他的命?!?p> 阿容神色無波,淡淡反問道:“公子原來信命嗎?”
一個被老神棍和老藥師都斷定活不過及冠的人,居然真的愿意向命運俯首嗎?
少女抬頭,清亮的琥珀眸子直直探進王儀心底。
如明鏡般,映出他心底丑陋的私欲。
他當然不信命,誰會甘心自己早亡,更何況他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貌與權力。
欲壑難平,帝王尚想長生,何況凡俗。
“高鑒容。”
王儀第一次完完整整叫她名字。
這個名字是記在王家長傭名冊上的,只是很少有人這樣叫她。
“你果然刁得很?!?p> 滑不溜秋,又心比天高。
鴻鵠之志怎夠攔她。
她敢愛敢恨,敢隨心所欲,哪怕知道眼前人的謀算,哪怕安歸以后于她而言只是路人。
但她還是按照自己意志反抗了。
“我當然不信命,但每個人的命只能自己扛,自己反,自己破,你瞞他一時,瞞不了他一世,到時候他還是會知道真相,還是會糾結,還是會掙扎,陷入泥潭,不得善終。”
“所以阿容,當斷則斷,你要狠一點?!?p> 一個自己都靠寬厚大度出名的湘州公子王儀,此刻端著一張清冷容顏,居高臨下俯瞰著阿容。
皎若云上月,又寒如山間雪。
阿容仰頭定定看他許久,最終垂下了目光。
果然,王儀和她是一類人。
只不過他欲望在權力,而阿容的欲望在紅塵。
俗稱顏狗。
左手按住右手,前送于地,阿容額頭緊緊叩在地上。
“公子訓誡得是,阿容知錯?!?p> 悔過之意有幾分,王儀還真看不出來。
但人姑娘已經(jīng)做了九拜之禮中最隆重的稽首,他也不想跟她計較了。
“你下去吧,安歸的身世我會找機會跟他說。”
跟聰明人說話也會累。
如果這個聰明人跟你不對盤的話,話里的機鋒能專循著痛處踩。
王儀就不太高興。
他可以容忍坊間對他的身世肆意打趣,甚至是詆毀,卻不愿容忍身邊人對自己的質疑。
尤其是阿容這個小女子。
他的確心儀阿容的宿慧,但是又因為她女子身份想當然覺得,她只適合當喂養(yǎng)在籠子里的鴻鵠。
女人可以當謀士,卻不能當宰相。
所以阿容的地位天生比一般謀士還要低一等。
這就是父系,這就是封建,這就是大社會,所以阿容永遠不會信王儀假話。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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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著天契圣山的鄂博石塔前面,篝火明旺。
安歸披著毛裘靜靜佇立在高臺之上,目光沉悶地望著對面火光。
高臺之上除了他,還有一邊宣告禺知繼承人的青頌賀涵,以及圍繞在他身邊輩分和地位都極高的部落長老們。
高臺之下是喧囂熱烈的族人歡呼慶喊聲。
慶祝他們的小特勤即將長大成人,成為草原上最無可匹敵的狼王。
但這些嘈雜入耳的聲音都不能撼動他逐漸冷卻的心。
“安歸,明年,你就要成年了?!?p> “原本這些話是要放到你成人大典上說的,可近來草原動蕩,有些事情,是該提前安排了?!?p> 那時候的他還滿眼期待看著他的義父,禺知部落首領青頌賀涵。
希冀從他嘴里得到一支獨屬于自己的騎兵,跟隨他馳騁草原。
事實上,青頌賀涵也確實給他精挑細選了五百草原勇士,用以磨煉他在草原上的奔襲戰(zhàn)。
但是隨著兵權的放送,安歸也需要承擔起屬于他的義務。
“我會在今晚的祭祀上宣布你和赫蘭然的婚事。”
少年滿目的欣喜變得愣怔,他有些不可置信,磕絆道:“什、什么?”
“阿耶,你、你沒弄錯吧?”
“她、她是我大姐。”
賀涵首領神態(tài)淡然,但語氣不容置喙道:“沒錯,你必須娶她?!?p> “她是我大姐!我怎么能娶我大姐呢!”
少年騰得起身,像一頭隨時會發(fā)狂的野獸。
“正因為她是你大姐,你才非娶她不可!”
青頌賀涵加重了聲量,神態(tài)都肅穆了起來。
說起赫蘭然,他也心疼。
心疼的不行,他善良明朗的大女兒小時候生了病,腦子不太活泛,永遠只能當一個開開心心的小姑娘。
如果他能長命百歲,這原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可他不能。
他知道自己這具腐朽的軀殼承受了多少禁法的反噬。
他活不了多久的。
“她是你姐姐,除了你,誰還會護她……”
安歸梗著脖子道:“我不娶大姐,我也會護她,我會護她一輩子!”
“你不娶她,你拿什么護她?你拿什么繼承禺知?!”
“你是中原人!你是父母是中原人!你體內(nèi)的血液沒有一絲一毫跟草原相關?。。 ?p> “我活著尚且能壓制一些言論,我死后,又有誰來支援你繼承禺知……”
大帳之中,詭異沉默了許久。
安歸忽有些頹廢,又有些委屈,他含著熱淚,像每一個祈求父母關愛的小孩,孺慕地望向那位教他騎馬認字,教他領兵奔襲的老人。
“可我長于草原,這里就是我的家啊……”
禺知的族人會親切地調侃他為小特勤,赫蘭然和問雅一直都把他當成家人,甚至姑臧城中小孩一見他,都會指著他身上的毛裘,笑嘻嘻喊他,草原上的小狼王。
他已經(jīng)將草原上的一切完完全全的融入自己的血和肉。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到頭來他還是個異族!
他突然想到一句中原的古語。
非我類族,其心必異。
這并不是挑撥教唆之言,也不是古圣賢獨創(chuàng)的法理。
它只是深扎在世間、隱埋在人性陰暗面的最難避免的本性。
禺知現(xiàn)在看著是平和,所有人都認同他們的安歸小特勤。
可等青頌賀涵離世后,四大部落之一的權勢,會讓任何伏在暗處的虎狼覬覦。
到時候,安歸的血脈就是那些小人最大的攻訐把柄。
非我類族,其心必異,這遠比簡單的愛與恨更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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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大典上,青頌賀涵將綴滿寶石的匕首交給安歸。
少年有些失神,晃了一下才接過匕首,沒有痛覺般往自己手掌割了一刀。
鮮血如注,墜入烈酒。
青頌賀涵皺了皺眉,卻沒有多說什么。
族人見安歸高舉酒碗,歃血立下諾言,都心魂振奮地扯著嗓子高喊。
火光越烈,吶喊聲越高漲。
阿容和王儀就是在這時出了氈帳,站在外圍遠遠瞧了一眼。
安歸也同樣一眼注視到了兩位長身玉立的天人。
怎么能不注意呢?
寒夜無邊,只有他們是孤懸在蒼穹上的月亮,高高在上,遠如云端。
安歸看到阿容抬眸望過來,與他平靜無波地對視一眼,在聽到青頌賀涵宣布他和赫蘭然婚事時,又平靜無波地移走目光。
無喜無悲,仿若尋常。
他心忽就痛得不行,痛到不能窒息。
原來他的月亮從未走下云端,變成一朵可以任他親吻的花。
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零碎的記憶:
“阿娘,你看,月亮在跟著我在走誒?!?p> 記憶里的女人溫和笑道:“是呀,月亮喜歡你,所以跟著你走。”
月亮從來沒有跟著他走,只是他一廂情愿罷了。
安歸飲下烈酒,摔碎酒碗,與往日的天真與稚嫩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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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阿容身體不適,想提前下去休息?!卑⑷葺p聲道。
王儀不攔她,也不允諾她,而是唇角帶笑意,反問她:“確定嗎?”
阿容總覺得這笑容陰陽怪氣的。
她也是個老陰陽人了,溫和反懟回去:“確定?!?p> “畢竟特勤心儀阿容。”
王儀皺眉,沒明白其中的邏輯道理。
少年赤忱,喜怒哀樂全擺臉上,所以王儀一早就知道安歸對阿容有意。
但因為有意,卻不得不娶別人,所以看見心愛的女子難受嗎?
說得過去,但是王儀總覺得哪里不對。
他古怪瞧著阿容,但阿容只禮貌抿唇,轉身退下。
王儀第一次破了儀度,伸手去拉她,笑容漸冷:“說清楚一點,阿容姑娘?!?p> 理由很簡單。
她尚且不能阻攔安歸違背賀涵首領迎娶赫蘭然,更何況一個突如其來的身世。
哪怕今夜阿容告之了安歸他是老鎮(zhèn)北侯的外孫,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繼承禺知,甚至態(tài)度比以往更堅決。
安歸重情重義,卻不重奇怪的世俗枷鎖。
什么老倒霉的爛俗家仇,跟他有屁毛關系。
阿容想含蓄表達一下自己的嘲諷,余光卻見寒芒,只得大力一拽,將王儀拉了過來。
“當心!”
王儀瞪圓了眼睛朝阿容撲過去,剛想張嘴說些什么,就聽見身后利器撞入石墩的鏗鏘聲。
有人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