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挺之坐在書房里看書，正看的津津有味的時候，忽的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
只聽咣當一聲，趙明誠臨門一腳，把門扇給踹開了。
趙挺之寒士出身，是最講究禮數(shù)的這一批人。是謂寧可餓死，也不能失禮。
而且在自己眼皮子低下踹門而入，未免膽子太大了。他自然生氣，把書在案上一擲，正要看看是哪個踹門而入。
那人身后滿是金光，提著兩條裹著粗布的泥腿就走了進來。
“爹——”
趙明誠嘿嘿一笑。
趙挺之還在堂上愣了好半天，“德甫——”
“是我?！?p> 趙明誠現(xiàn)在這副身體可瓷實了。
趙挺之蹭地一下站起身，他拉著趙明誠的手，對著趙明誠左看右看。
“你怎么又黑又瘦，餓的跟猴兒似的?！?p> 在家里被嬌生慣養(yǎng)、白白凈凈的大少爺折騰了幾個月回來變得像泥猴兒似的，趙挺之看了滿眼寫著心疼。
“父親，我可是在軍營里待足了整整三個月零五天。”
趙挺之感動的滿眼淚花，沉默了一陣后擦干眼淚。“好啊，吃得了苦，隨我。”
“那爹之前和我約好的事情可以兌現(xiàn)嗎？”
“什么事？”
“如果我軍中能待夠三個月，折子上的那些東西……”
趙挺之納悶，“你就為了那份家產(chǎn)所以去投軍的？”
“一碼歸一碼。父親你不會食言吧，父親可是堂堂御史中丞啊?！?p> “給，說了給你就會給你。只是你得先告訴我，你既然已經(jīng)投了軍，現(xiàn)在要這么多錢去干什么?”
趙明誠猶豫了一下，然后又把軍中的見聞都給說了。
“我擔心這種風氣會蔓延滋生啊。號稱大宋最強大軍隊的禁軍，居然內(nèi)部有這么多荒唐事。”
趙挺之若有深意的看著趙明誠，想他只是頭一次出去見了世間陰暗的角落，所以才如此，于是給他說了實話，“這樣的事情，在大宋的每個角落都屢見不鮮，而且在歷朝歷代都沒有消失過。你想要改正這種風氣，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真的是歷朝歷代都有嗎？我可不相信。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我有了一定的實力，就可以改變一些事情，總比什么都不做，看著大宋江河日下的強?！?p> 趙明誠無意間說出此言，引得趙挺之失語半響。
趙挺之慌忙拉住趙明誠的衣角，“小子，你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人，他們在耳邊吹風。你老實告訴我，拿這筆資財你要去做什么？”
趙明誠想著自己家老爹肯定是動了歪心思，造反的事情，現(xiàn)在還只能是意淫。
“我就想拿點錢，給兄弟們炫耀一下。”
趙挺之聽了，自然搖頭?！案毁F不外露，你怎么把我以前教你的東西都給忘了?！?p> 趙明誠不吭氣。好啊，這不是誆我嗎？那么多寶貝錢財，要是都成了自己的，想干什么干不成。
趙明誠正想著要不先離開書房……
“我本一寒士，年少時家中沒有資財，一貫錢能用一個月，十分勤儉辛苦。后來考中進士第一等，這才漸漸積累家財，隨后又娶了你的母親，逐漸積累家業(yè)，方有了今日。你想要錢的心情，我自然明白?！?p> “熙寧年間興建學校時，我被選為登、棣二州教授，德州通判。當時先帝即皇位，賞賜士卒們緡錢，郡守貪污不及時付給士卒，士卒們得知此事異常憤怒，拿著白梃沖進府衙?！?p> “郡守那廝敢做不敢當，自己獨自躲避，其他的官吏們也都逃走。只有老夫一個人端坐在大堂上，問明情況，立即拿出府庫錢財分發(fā)，而懲治帶頭鬧事的人，那些士兵們這才安寧下來?！?p> “我趙挺之敢當別人所不能當之事?？墒翘煜碌牟抛觽?，卻都痛斥我。蘇軾罵我是聚斂錢財、反復無常的小人。再看看蘇軾為百姓們做了什么吧，每天自己喝酒吃肉，一樹梨花壓海棠，他又算什么？縱使文章千古，可是他真的善待了百姓，做了對國家有益的事情嗎？”
趙明誠懵了，“爹，你是說，蘇軾他曾經(jīng)還罵過你？”
“是啊，他不僅自己罵我，還在朝堂上當著先帝的面罵我，還寫信給他的朋友罵我?！?p> “可是他不是大文豪嗎？”
趙挺之聽了大笑，“大文豪？你說文豪我都想笑。司馬相如是文豪，文采風流，可是也只是為了錦衣玉食；李白是詩人，可是卻一點政事都不懂，揮霍完家財，最后把兩個小女兒嫁給買牛郎?！?p> “杜甫是詩人，可是他的孩子從小到大連頓飽飯都沒吃過；如你所言，蘇軾是文豪，他是詩寫的不錯，可是觀察他的一生，除了和皇帝鬧別扭，和我們鬧別扭，他有干過正經(jīng)事嗎？”
趙明誠苦思，好像確實沒怎么聽說過。
“父親，您好像看不上蘇軾?！?p> “我自然看不上蘇軾，更看不上黃庭堅。在我心目中，古今唯有兩個英雄，一是當世王相公，他一生為人清正，力主變法?？上У胶笃诒患樨∪怂M惑，變法到了后期已經(jīng)失了原味?！?p> 趙挺之說罷，又看著趙明誠，“這后一句話，你聽了之后最好忘記?！?p> “父親放心?！?p> “還有一人，那便是高適?！壁w挺之捋著胡須，談起他來那是一臉自豪，“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這是他的名句。只是他詩寫的好，只是其一。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就是，他不止于寫詩。想當初安史之亂后，他從軍帶兵平叛。這才是我心中真正的君子?！?p> “有些人一昧的執(zhí)著于官場的是非黑白，說什么清白正直。可是我從來沒有見哪個清白正直之士真的讓萬民因為他而免于疾苦。在我看來，臣子沒有忠奸之分?！?p> “如今有一個人，他為了黎民百姓欺上瞞下，對于君王來說，這就是不忠。但是也有人，唯皇帝的命令是從，對于帝王來說，他就是一等一的忠臣?？墒侨绻踝屗蹓喊傩?，他就照做，這也算是忠臣嗎？”
趙明誠聽了這番話愣住了。
“兒子，世界上的事情不是只有是非黑白這么簡單。史書上有些人看似是愷悌君子，青史留名，那是因為有人把他的劣跡都給抹去了；而史書上有些人惡貫滿盈，也只是因為有些人把他們的善行善舉給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