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趁著夜色奔襲,心中無比的暢快。
從今天起,他也有名字了,這個名字是夫人所賜——阿九。
有了名字就在這世上有了根兒,也有了依附,或許也能生出像夫人一般的勇氣。
阿九回到自己的土窩,除了兩身破襖拼成的被子外,還有兩個破碗,就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了。
對于暗城,阿九沒有任何的留戀跟依存。
他之所以沒有離開,只是想要活著長大而已,等他更強(qiáng)壯堅實(shí)一些,等他有足夠的力量制服他人的時候,他再離開。
可現(xiàn)在,等不了了。
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重要到他以性命為賭注,去放手一搏。
外面周遭盡是轟亂的嘶喊聲,血液的腥味兒越發(fā)的深厚濃重,那些震耳發(fā)聵的哀鳴一聲又一聲的重疊著,蔓延在整個暗城的上空。
阿九站在城外看著城內(nèi)的火光憧憧,沒什么動容,也生不出憐憫。
他生來就無國無家之人,不知來處,不問歸處。
所有被流放暗城的罪人,非死不得歸往。
被流放這里的人從來時起打上了烙印,大抵就是人們口中那些十惡不赦罪不容赦之人,這樣的人,從判刑開始那日起,在世人眼中便已經(jīng)不配在這世間存活了。
管它是眾人相欺也好,或是凌辱折磨也好,亦或是曝尸荒野也好,都不重要,怎么活不重要,怎么死的也不重要。
或者說,是生是死都沒人在意的。
暗城,暗城,本就是沒有光的地方。
人若是只在黑暗中生存,那總有一天,也將被黑暗所吞噬。
…………
阿九不知道落城究竟在哪里,他沒有去過,同樣也沒有聽過,因?yàn)椋瑳]人會告訴他這些,他只能沿著夫人她們穿越的路線前行,到了后面的路就只能憑自己了。
阿九小心翼翼地在沙丘之上穿行,不僅要小心提防蠻人的四處游行,還要防備著狼群。
荒原之上,有許多的野狼,狼是孤傲且聰明的物種,它們總是成群出現(xiàn),并且彼此之間還會配合作戰(zhàn)。
阿九曾看過野狼捕食,頭狼負(fù)責(zé)調(diào)配隊伍,有狼沖鋒,有狼攔截,甚至還有狼斷后,這樣的隊伍,很強(qiáng)。
若是不小心遇上,阿九連給它們?nèi)揽p都不夠。
當(dāng)然,狼群也并非不好。
至少,阿九也跟著學(xué)了很多東西,比如,他現(xiàn)在奔跑的姿勢,四肢著地時可以平衡身姿跑得更快,雙腿奔跑時可以快速的避開阻礙。
狼之所以能在荒原之上存活,必然是有過人之處的。
只要是有好處的東西,阿九都愿意潛心學(xué)習(xí)。
這邊的阿九正全力尋找落城的位置的時候,趙副將也不負(fù)所托的帶著自家的小公子抵達(dá)了落城。
落城戒備森嚴(yán),光是城墻便筑了快五丈之高,當(dāng)然,最初是沒有這么高的,可自從趙都望接管了落城以后,便每年都會加固城墻,到現(xiàn)在就有這么高了。
蠻人兇猛悍戰(zhàn),打起仗來更是狂狽,漢人在體格上本身就不如蠻人,只能借用外力輔助自身的缺陷。
所幸的是,蠻人的腦子不如漢人靈巧。
這么多年下來,依舊只會那么幾個陣型,還是從漢人這里偷學(xué)過去的,學(xué)也學(xué)得不像,有時候自家人還會打到自家人。
當(dāng)然,這些缺點(diǎn)并不能掩蓋蠻人的武勇。
蠻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荒原,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對荒原非常的了解。蠻人從生下來起就會被帶在馬背上,騎馬,御馬,治馬,這種血脈延續(xù)非常的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天然的優(yōu)勢就足以吊打漢人。
但這么多年來,蠻人與漢人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的微妙,誰也無法將誰一舉殲滅。
這些年你來我往的,就已經(jīng)糾纏了數(shù)百年了。
趙副將將昏睡的小公子送回將軍府,這才開始應(yīng)對眾人。
簡樸到?jīng)]有一點(diǎn)兒多余陳飾的將軍府,整個正廳就幾張脫漆的長幾跟一張橫跨整個大廳的沙盤,案幾上各種紙張飛得到處都是,有些筆墨也揉成了一團(tuán)。
沙盤之上的白蠟還垂著淚,一看又是燃了一夜的景象。
“這個老六,又不吹蠟燭,真當(dāng)這將軍府堆著金山銀山不成。”
說話的是個穿著補(bǔ)丁長衫的小老頭,身材很矮小,但說話的氣勢卻非常的足,聲音洪亮到足以籠罩整個將軍府。
“我錯了,先生,馬上吹,馬上吹?!?p> 被點(diǎn)名的老六連忙茍著氣你身子去把蠟燭吹了,那副圓滾滾的身材再配上一臉橫肉的討好笑意,簡直有些讓人不忍直視。
這種松懈揶揄的氛圍只維持了一剎,剎那之后便被冷峻所淹沒。
“夫人呢?”
“夫人,在哪里?”
先生不茍言笑,滿臉凝重的看向一旁灰頭土臉滿身血漬的趙副將。
趙副將原本高大的身軀陡然晃動了起來,那雙幾天幾夜不曾合過眼的雙眸紅得像是能滴血一樣,整個人瞬間泄了氣,直接跪倒在地。
“我趙三石有負(fù)將軍所托,我愧對將軍?!?p> 這句話一出,大廳中所有人的心都落到了谷底。
先生眼中滑過一絲悲痛,似是不忍一般直接背過身去。
“整件事情事無巨細(xì),全部講來。”
…………
眾人聽完趙三石的話后,都有些恍神。
“媽……的……個……巴子,欺人太甚,俺這就去殺了他?!?p> “天殺的皇帝老兒,天殺的蠻子……?!?p> 老六臉上此時也不藏事兒了,心里怎么想的就想怎么做,一臉的悲痛。
“六哥,別沖動?!?p> “老六,別胡鬧?!?p> 眾人拉的拉,纏的纏,堅決不讓老六跨出這間屋子。
“都別攔他?!?p> “就讓他去?!?p> “我倒要看看,他有幾條命?!?p> “真把自己當(dāng)盤菜了,就你這樣的,還沒等你殺回都城,就給別人祭刀了?!?p> 先生吼得滿臉通紅,一身凌冽的氣勢嚇得眾人都不敢再動。
老六頹然著坐倒在地上,一聲又一聲的“夫人”,叫得眾人眼眶腫脹火辣的。
夫人??!
那個笑起來像太陽一樣溫暖熱烈的女子?。?p> 怎么,就,沒了呢?
“難道,俺們就什么都做不了嗎?”
“俺們在這荒原,一守就是二十年?!?p> “吃的饃饃,咽的干菜,就連吃口肉,都得是打了勝仗才行?!?p> “他們呢?那些人呢?”
“他們高高在上,只會一再克扣我們的糧餉,我們落城的將士,已經(jīng)三年沒有穿過新衣甲胄了。”
“朝廷年年哭就只會窮訴苦,難道我們不苦嗎?”
“現(xiàn)如今,他們這是要?dú)⑽覀儼??!?p> “夫人死了,將軍生死未卜。”
“這些年,要不是我們戍守落城,蠻人早就打到都城了?!?p> “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啊?”
老六哭得匍匐在地,拼命的捶打著地上的石磚,胸中的那股的怒氣像是在質(zhì)問這天道世人一樣。
皇帝昏庸,奸臣當(dāng)?shù)馈?p> 這樣的天下,真的還值得他們守護(hù)嗎?
值得他們用命去換嗎?
眾人誰也沒有再開口,大家心里都有憤懣,不甘,怨懟,以及濃濃的失望。
先生垂著頭坐到了一旁的長幾上,那種精神的勁兒頭已經(jīng)散去,像是陡然之間又蒼老了很多歲一樣。
他與趙都望相識于微末,彼此相扶走到今天。
這些年,太苦太不容易。
世人都不了解趙都望,甚至有時候連他這個摯友都不能理解趙都望。
可這世上唯有一人會無條件的相信趙都望,她知他懂他重他愛他,她能為他揚(yáng)刀跨馬,亦可為他洗手湯羹,無論任何境地,她從來沒有放棄過他。
這樣的人,沒人不愛。
可偏偏,造化弄人。
他的將軍,該如何承受這喪妻之痛呢?
“夫人的事情誰也不能說?!?p> “等將軍歸來,吾自會稟報?!?p> “誰敢擾亂軍心,軍法處置!”
先生說完之后,慢慢地起身,往廳外走去。
“報!”
“報!”
“報!”
一連三聲高喊,有一小兵匆忙地跑著摔了進(jìn)來。
“將軍,將軍……?!?p> “斥候找到……將軍了……。”
…………
阿九拼命地跑了兩天兩夜,除了荒原還是荒原,除了土丘還是土丘,連一只活物都沒有見過。
就在他想變換路徑的時候,突然看到了遠(yuǎn)處一行歪歪扭扭的人影。
看樣子,是蠻人。
不過,又不太像。
阿九隱沒在沙丘里,屏住呼吸看著來人慢慢地靠近。
看著像是蠻人的打扮,窄袖短裘,氈帽胡靴,還有長短不一的彎刀,妥妥的就是蠻人的裝扮。
但在阿九看來,這幾人絕對不是正統(tǒng)的蠻人,特別是長相。
對,就是長相。
特別是左邊的那個人,原本利落豪邁的胡服被他穿得不上不下的,其他人都臟的像是泥坑里刨出來的一樣,可這人,卻干凈得很,而且是又干凈又白皙,走起路來也是慢吞吞的,根本就像是在被旁邊的人提著走一樣。
阿九從來沒見過長得這么白的人,在這漫天黃沙的映襯下,白得像是在發(fā)光一樣。
當(dāng)然,阿九是不喜歡這樣的軀殼的,太招眼兒了。
一行人急色匆匆的從阿九眼前奔過,就在這時,一柄鋒利的彎刀朝著阿九所在的位置飛了過來。
好家伙,真敏銳啊!
居然會被識破!
阿九連忙一個翻身從沙丘中跳了出來,連著幾個跳躍的動作,阿九半蹲在了距離一行人五六米開外的地方。
彎刀穩(wěn)穩(wěn)的插在沙土里沒有絲毫動彈,被眾人半圍在中間的男人向前走了兩步,冷冷地看著阿九。
此人蜂腰猿背身量挺拔,眉眼之間一派泰山壓頂?shù)臏喨话詺?,一抬手一提足都有一種讓人無法直視的威壓感。
這是一股來自強(qiáng)者的氣勢,甚至比夫人更強(qiáng)更加渾厚。
同樣,也更加致命和危險。
“嚯,還有一……小孩兒……?”
那個白皙的男人一開口就引來了眾人的白眼兒,誰家的小孩兒能在荒原里穿梭自如啊!
“你是誰?”
為首的男人開口了,他在審視以及等待著阿九的回答。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兒越發(fā)的濃稠,這味道多數(shù)都是從中間這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阿九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對血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和熟悉。
看來,傷得不輕。
傷得如此之重還能巋然前行者,必有不凡之處。
果然不虛此行。
“或者,你是誰的人?”
阿九了然,這是把自己當(dāng)成敵人了?
“我在,趕路?!?p> 阿九開口,瞬間被反擊了。
“你,在沙里趕路?”
“那可真有本事。”
白皙男人開口的瞬間,阿九有了想弄死他的心。
“你們,跟我,沒有任何沖突?!?p> “我不認(rèn)識你們,同樣,你們也不認(rèn)識我?!?p> 為首的男人聽出了這言外之意,意思就是誰也別礙著誰。
這小孩兒,有點(diǎn)兒意思。
渾身上下裹都就露雙眼珠子在外面,明明看上去又單薄又瘦弱,可這種不堪一擊的表相卻沒辦法讓人可以輕視他。
身手很矯健,畢竟,那把彎刀就是很好的證明。
所以,是從哪里來的呢?
四周的空氣變得滯澀,誰也不動誰也沒有再開口,但阿九明白,這種僵持可不是好事。
畢竟,要是真打起來,他就只能跟黃沙作伴了。
“我是受人所托,要去落城。”
這話一出,空氣就變得更加窒息了。
畢竟,在那一行人眼中,阿九的前行方向根本就跟落城風(fēng)馬不相牛及,一個往北,一個在南,要去落城的人卻在往蠻人的大本營跑。
實(shí)在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以及無法相信。
當(dāng)然,阿九也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一點(diǎn),難道他說錯話了,怎么看他眼神都那么的怪異?
“我不知落城在何處,所以,還在找?!?p> 這下,眾人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合著,這真是偶然遇見的?
這到底是什么樣兒戲的托付???
“我們也要去落城,你,跟我們一起。”
為首的男人一開口,就受到了周圍人眼神的制止,但誰也沒有開口勸阻,畢竟,也深知根本勸不了。
阿九對這種驚喜的到來有些受寵若驚,居然還能遇上結(jié)伴同行的人。
接下來,就算遇到什么意外,也有反抗之力啊。
“好!”
阿九答應(yīng)的很是爽快,這種爽快讓眾人心里卻不是很爽了。
“大哥……。”
“將……?!?p> 男人一個眼神堵住了所有人的口。
“既然要同行,總得有個稱呼吧。”
“我是趙大,他們,趙二,趙四,趙五,趙八?!?p> 阿九點(diǎn)頭,原來是都是一家的兄弟啊。
不過,都姓趙。
“我叫阿九?!?p> 自稱趙大男人聽到這個名字后,反應(yīng)有些奇怪。
“哪個九?”
“不知道?!?p> 阿九的回答像是打消了趙大的疑慮一般,并沒有繼續(xù)追問。
百姓貧苦之家,名字往往只是隨口的一個稱謂而已,更有甚者,連名字都沒有。
趙大并沒有打消對阿九身份的懷疑,畢竟,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再能折騰也能給他折咯。
就這樣,阿九開始跟一行人結(jié)伴同行。
直到他們走了好一段路程后,阿九才知道為何先前眾人的神色是那么的怪異了,他完完全全的走錯路了。
目的地與方向完全相反,要不是遇到這群人,他不知道得跑到哪兒去了。
…………
是夜。
一行人宿在了草叢里,荒原上的草木都很堅韌,幾攏連在一起的草叢就可以包裹住一個人,又能御寒還能保暖。
至少,不用擔(dān)心被活活的凍死。
阿九自覺的選擇了一個最邊上的草攏,直接往里一鉆,蜷作了一團(tuán)。
作為一個暫時結(jié)盟的合格伙伴,就是不要去聽任何不該聽的東西。
每個人都有秘密,而秘密之所以能成為秘密,就是因?yàn)椴荒茏尣辉撝獣缘娜酥獣浴?p> 以趙大為首的一群人正圍著火堆坐在一起,大家都自覺的把僅剩的干糧拿出來給趙大吃,沒有不情愿,也沒有推諉。
“大家一起吃,還得趕幾天的路才能回去呢?!?p> 趙大拿過一個饃饃分成了兩半,自己只吃一半,剩下的丟回給了趙八,也就是那個過分白皙的男人。
趙八看著自家大哥吃了自己的餅,高興到有一種炫耀的地步,十分的神氣。
“給,那孩子分點(diǎn)兒。”
“憑什么?”
趙八開口就是不情愿反抗,但最終還是在自家大哥的眼神下臣服。
趙八慢吞吞向阿九所在的草叢走去,半個饃饃被捏得不成樣子了。
這口糧都是大家省下來的,干嘛要分給那個他非常看不順眼的人。
對,不順眼。
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趙八不喜歡這個孩子。
在他看來,阿九很怪異,怪異到他一點(diǎn)兒都不想接近。
“喂?!?p> “接著!”
趙八直接把半個饃饃丟到了阿九身上,而阿九早在趙八起身的時候就屏住了呼吸。
干硬的饃饃落到阿九臉上的時候帶來了一點(diǎn)粗糙的摩擦感,拿在手里也只有拳頭大小。
饃饃很干,必須得慢慢地嚼,等饃饃在口中混著口水變得軟了,才一口吞下。
阿九坐起了身子,慢慢的將手中的饃饃吃完。
沒想到,他還能吃到別人給的食物。
所以,這就是外面的人嗎?
夫人這樣,趙大也是這樣。
阿九將懷中的水囊抽了一個出來,水囊?guī)е鴾\淺的體溫,直接一個飛躍,落到了趙大的腳邊。
趙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阿九后,才撿起了腳邊的水囊。
趙八看到這景象后,將口中饃饃咬得更加的咬牙切齒。
看吧,吃獨(dú)食兒的臭小孩兒。
“阿九,你去落城做什么?”
趙大喝了一口水囊中的水,水還是溫的,看來很珍貴啊,一直被貼身存放。
“尋人?!?p> “還物?!?p> 原來是并不相識的人啊,難怪能走錯路,因?yàn)閴焊鶅簺]去過。
想來,這委托之人,也是無可奈何吧。
趙大一行人解決完溫飽后都各自鉆了草攏,時間很短,得抓緊這片刻間多休息會兒。
趙大沒有休息,他得值守上半夜,剩下的弟兄會值守下半夜。
蠻荒很大很大,大到頃刻間都會發(fā)生很多的事情,所以,需要時時警惕。
“阿九?!?p> “等到了落城,我?guī)湍銓と??!?p> 趙大自顧自的看著夜空,夜空很暗,只有零星的幾點(diǎn)微光,但這微光也很明亮,就像她的眼睛一樣。
真想快些回去?。?p> 夫人肯定急壞了,以她的性子,怕是已經(jīng)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
到時候,肯定又會揪著他的耳朵吵個不停,當(dāng)然,這些都會背著人的。
畢竟,她可是端莊得體溫柔良善的大夫人吶!
阿九看著趙大嘴臉那溫軟到迷人的笑意時,手不自覺的放到了懷中的水囊上。
但愿,是我尋錯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