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什么冊?!姑娘我三年前就畢業(yè)了好不好?……喂,喂,你送我去哪里?”吳可媚——或者準確地說,是沈眉——叫喊著,人卻頭重腳輕地從空中栽了下去,她慌亂地舞動著手腳,但是身體依然不受控制地做著自由落體運動。
她向著白茫茫的一片空間落下去,落下去;穿過一片又一片,一層又一層的云彩落下去,落下去;看見地面了,青的山、黃的地,漸漸地顯出了輪廓,她繼續(xù)落下去,落下去……
黃色的平原舒展開來,越變越大,河流的線條越來直清晰,騎跨在河流之上的,是兩圈青黑的四方城墻,外一圈套著內(nèi)一圈,像一個大大的“回”字,寫在平原上,沈眉繼續(xù)落下去,落下去。
她忘了害怕,腦子里反而冒出不著調(diào)的幾句話:這就是大宋東京,宋太祖開國后擴建的國都,沒有人能像我一樣,在這個時代,從這個角度看過這座城池……
她繼續(xù)落下去,向著城墻內(nèi)圈西邊的梁門那個方向落下去,青石板的街道那么清晰,黑瓦的屋頂那么清晰,有人煙、有店鋪,景觀越來越變得眼熟——
“內(nèi)城西邊靠近梁門那里,就是爹爹、姨娘和我、我們?nèi)说募伊恕祝覟槭裁粗肋@個?……但是,今天街上好像和平時不一樣,顯得有點熱鬧,我家門口為什么張燈結(jié)彩,屋子被打扮得紅通通一片?”
在腦中自言自語,自己問著自己,沈眉已經(jīng)忘了自己原本是在下墜,她輕飄飄地從天井進了屋,懸浮在半空,一屋子鬧哄哄的人群中,有一個新嫁娘,頭上蒙著紅帔,站在那里,咦,在辦喜事呢。
接著,好像聽到一件什么震驚的事,那新娘子不顧身份,猛地撩起了紅帔,露出了一張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沈眉一驚,跟著就覺得新娘子那個方向有一股巨大的拉力把她吸了過去,她像被卷入了一個無形的旋渦中,眼前又是迷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了。
緊接著,耳邊聽到呯的一聲響,她感到后腦勺一陣劇痛,卻痛到連痛都喊不出來,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已經(jīng)附在了新娘子身上,但是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還是后腦殼著地的那種。
“不好了,新娘子嚇死了——”,“是急死的吧?”“找、找大夫呀——”,身邊人聲嘈雜,她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能睜眼,不能動,只能任由別人在身邊躥來躥去,然后又把她抬起來抬到了床上。
她聽到了議論聲,聽到了求救聲,聽到了與醫(yī)生的討價還價聲,親朋的惶急聲,責怪聲,甚至聽到了針扎到自己人中上的輕微的嗤響,還有姨娘壓抑的抽泣聲……但就是不能動。
于是她記起了,這是她作為沈眉出嫁未遂的日子。
腦子里像萬馬奔騰,十幾世記憶糾結(jié)在一起,雖然有點亂,有點像夢境般的模糊,但她還是記得自己投過十幾次胎,還清清楚楚記得此刻的自己,是剛剛又克死了一個老公的沈眉。
真是,要不要佩服自己呢。
各種記憶繼續(xù)在她腦子里搶占空間快進播放,然后,她在它們的嗡嗡交戰(zhàn)中又昏睡過去了。
也罷,出嫁日新郎官死掉這么矬的事,還是留給別人善后吧。
不說熱心的親友們圍著她是怎樣的各種忙亂,床上的沈眉在睡夢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奔忙——她氣喘吁吁,不明所以地執(zhí)著往前奔跑,好像晚了就要遲到似的。
這次,她沒有投胎變成任何人了,她就是她自己,沈眉,大宋東京城的一個小女子,在一條她未曾行走過的路上奔波。
她好像知道自己是在夢里,同時奇怪自己無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去“辦理新生注冊”,于是她喘著粗氣,真的跑到了學校門口,不要問她怎么知道路的,作者也不知道,反正沈眉被一股執(zhí)念推使著要去“那個學?!?,并且果然到了“那個學校”。
路的盡頭,一座風格平庸無害的灰色水泥建筑凸現(xiàn)于眼前,大門一側(cè)掛著個豎牌子,上面用最普通的印刷體噴成的白底黑字:
帝京神仙職業(yè)進修學院。
我靠,這么沒氣質(zhì),沈眉忍不住用吳可媚的語言吐了一下槽。
摸摸懷里,居然有封信,大概是入學通知?現(xiàn)在該找誰呢?
“這位道友——”不知哪里傳來一個聲音。
誰道友了,你才道友呢,你全家道友。沈眉腹誹著,同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傳達室里真的走出來兩個扎雙丫髻的小道童。
這這這,這不會是清風和明月吧。
這兩位一左一右分開立定,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稽首行禮。
左童:“貧道清風——”
右童:“貧道明月——”
合:“見過道友?!?p> 我就知道,小道童都叫清風明月。
沈眉手忙腳亂地還禮:“我……在下,貧尼,啊呸呸,不是,呃……小女子我是要來注冊的,請問……”
話還沒說完呢,倏地一下,下一秒,沈眉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身處一間顏色沉悶的小辦公室里。
因為這是夢,因為這是夢,沈眉努力地安慰自己。
辦公室的主人,一位身型碩大、穿著21世紀公務(wù)員常穿的那種白色短袖恤衫、但頭上不知為何有兩只彎角的大叔,向她宣布入學手續(xù)辦好了。
沈眉眨巴眨巴眼:“可是你好像什么都沒有做誒?!?p> 起碼你該問我要入學通知啊、填一下表啊什么的吧,她想。
“我是神仙啊,當然辦事不一樣啦?!蹦俏淮笫逯钢约旱谋亲诱f。
“但是你長得好像牛魔王……”沈眉盯著他頭上那對角,心里繼續(xù)懷疑,嘴里不小心就說出來了。
“不要亂講啊,我是閻羅王啦?!?p> “閻……”
沈眉噎了一下,這種裝束的閻羅王,還真是頭一次見到啊。
神仙也會與時俱進嗎?再說,這個環(huán)境也太……這種學校放在二十一世紀,任何一個來報道的新生看了都會哭的吧……
等等,我扯遠了,沈眉立刻想起要回到正題上來,眼前這位說他是什么,閻羅王?
沈眉立刻反應(yīng)過來了:“竟然是你!你就是閻羅王,你可害得我夠了!——說說看,你打算怎樣對我那十幾次不知所謂的投胎負責?”
“當然是恭喜你啊,我不是給你發(fā)了新生補錄通知了嗎?”
“……”這次她無論如何反應(yīng)不過來了,這都是什么神仙邏輯呀。
“Blablablabla……”閻羅王就在他簡陋的小辦公室里,開始了對新生的無主題演講,雖然講得有點羅唆,沈眉倒是勉強聽明白了一件事,她是在某個宇宙發(fā)生九星連珠的時刻,地府發(fā)送小鬼投胎時意外產(chǎn)生的一件次品,但是是一件還有點價值的、有點使命感的、和有點作用的次品。
“總之,九星連珠的天象,對人類命運的作用雖然說來很復(fù)雜,但反正你只要記得,你就是被直接影響的那個,就可以了啦?!遍惲_說得輕描淡寫。
沈眉覺得這位神仙也太不負責了:“你說得好輕飄飄啊,因為這樣,我就是十八世的孤鸞命,注定每一世都嫁不出?”
“是啊是啊,不是克夫,就是早夭,就算長命,也是活寡。連續(xù)十八世,每一世都是八字畸零,獨孤星照命,這真是一種很難得的缺陷啊,很難湊齊噠?!遍惲_倒是越說越來勁了。
“有什么好高興?。俊鄙蛎加X得,命苦可以接受,但有一人對你的苦命居然高高興興的,實在很難接受。
“對命運要感恩哦,”閻羅王大叔豎起一個指頭溫和地警告了她一下,“通常人類都是深陷輪回無法自拔,除非在哪一世做了大功德,才可以超升到神仙界。但是你不同啦,你這種奇葩八字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覺得,完全符合我們神仙學院的錄取條件,立刻就可以成為候補神仙?!?p> 神仙學院?候補神仙?
沈眉在想,我會不會是穿越到哪一部漫畫里面去了?
“你,不是閻羅王嗎?”沈眉小心地問,“為什么說‘我-們-神-仙-學-院-’?”
“失禮,這個學院正是敝人承包的,我親自兼任校董、校長、教導主任和老師,不要覺得地府就沒有文化啊,現(xiàn)在上第一課?!?p> 沈眉在帝京神仙職業(yè)進修學院的第一課,就是神仙的階級劃分與散仙身份認知。
結(jié)論一:神仙職業(yè)進修學院,是針對根基不高、未能擺脫輪回與人類世界的低等神仙開辦的學院。帝京神仙職業(yè)進修學院,不是學院總部,而是正巧開在大宋帝都東京城的分院,除了任務(wù)繁重點,沒有什么待遇上的好處。
結(jié)論二:像她這種憑補錄通知進來的散仙學員,只能算是神仙預(yù)備役或候補神仙,不能進入學校的正式班級,只能靠函授,哦,就是夢里上課啦。
“做好筆記了嗎?”閻羅王問。
“還要做筆記?”沈眉傻乎乎地問。
下一秒,一本廉價軟皮抄和一支圓珠筆出現(xiàn)在她面前,閻羅溫和地說:“同學,只要是你沒寫到筆記本里的東西,明天白天一醒就會忘記哦。”
那就是說,只要在這個本子里寫一遍,就會記得啦。
“但是不經(jīng)常復(fù)習,也一樣會忘記的啦?!焙孟裰浪胧裁?,閻王適時地補上一句。
真是比人間讀書還慘啊。
“沒辦法啦,你這種全無根基的缺陷型人才,學仙路是這么艱難的啦?!遍惲_貌似同情地嘆息了一聲。
“你又說我是次品了?!?p> “第一,我只說了缺陷,沒有說次品。所以等會你把缺陷這個詞抄一百遍,下次就不會記錯了。第二,我沒有說缺陷是不好的啊,造化小天公就特別喜歡缺陷……”
“等等,造化小天公又是誰?”
“造化小天公,就是主宰世間命運的神明啦。”
“那他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跟你?估計你再修一千年,也不一定能見到造化小天公哦。”
“誰稀罕見他啦?!鄙蛎悸牭脽o比氣悶。
“哇哇,對造化小天公不可以不恭敬啦?!遍惲_急忙說。
話音未了,憑空一個閃電就劈了過來,正中沈眉腦袋。
滋滋聲響起,伴著烤焦味,一陣青煙在她頭上冒出。
“以后記住,后備神仙只要一說褻瀆神明的話,立刻會遭天譴哦?!遍惲_好心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