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往后,后生將入靈寶派,貧道聊舞劍一首以贈后生!”王羲之把顧佑扶起,又對他說道。
王羲之后退到空地上,揮起手中金庭劍,他左腳躍起,輕舒右臂,劍尖在空中一點,重重地劈在空氣上,看著似乎有點可笑??赏豸酥@一劈其力之大,幾乎就像大錘敲擊巨石一樣。
這一敲,在空中現(xiàn)出一圈金光,是漢字中“點”的筆畫。
稍后王羲之左手虛畫一圓,右手隨之將劍平拉少許,猛地向下劃去,劃了一掌大小后將劍勾起,構(gòu)成一道橫、豎、鉤俱全的筆道,這筆道也現(xiàn)出金光熠熠。
接著王羲之在其左右兩側(cè)對稱起劍,一橫、一撇、一提、又一捺……當(dāng)最后的長長一筆被王羲之拉完后,一個俊逸的“永”字便浮現(xiàn)于顧佑面前了。
顧佑對于書法有些粗淺了解,知道“永”乃是書家所謂橫、豎、撇、捺、點、折、鉤、提八種基本筆畫俱全的字,有永字八法之稱:點為側(cè)、橫為勒、直筆為努、勾為趯、仰橫為策、長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筆為磔,因而對于習(xí)書法者必須認真掌握。
看到王羲之憑劍氣寫了這樣一個“永”字,顧佑已感到相當(dāng)震撼,他本以為這位高道只會簡單寫一兩個字做個示范就會停下,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更令顧佑目瞪口呆了。
之后王羲之在“永”字之下再作一字,這一字,分左右,肥瘦相稱,左邊是一個禾旁,右邊是一個口字,應(yīng)是“和”字無疑。
同前面那個基本還是脫胎自楷體的“永”不同,這一字筆意更加飄揚,禾旁下的一撇一捺已經(jīng)融為一體?!坝篮汀庇锌赡苁鞘裁茨兀苍S只是一個很吉祥的詞吧,這兩個字筆畫數(shù)量不多,但已經(jīng)能看出王羲之劍法之強。
第三字不過區(qū)區(qū)兩筆,這是一個數(shù)字“九”,顧佑立刻明白王羲之想寫的“永和”便是先帝晉穆帝所用的年號,下一字必然是“年”字。
王羲之在空中點出的一短撇和一橫完全驗證了顧佑的揣測。當(dāng)“年”字的最后一豎被王羲之寫完后,完整的“永和九年”四個字就出現(xiàn)在顧佑眼前。這個年份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那時顧佑還沒出生。
在顧佑想象范圍之內(nèi),只有那篇王羲之所作名帖是以這四個字開頭的,不過王羲之究竟是不是要把三百多字的全文都寫出來,顧佑還不能確定。
第五個字以一個“山”字頭開始,往下一個“戊”字,里頭又有一橫和和一個“小”字,筆畫較之之前四字又多了不少。雖然略有連筆,“戊”字的一點又飛了出去,但顧佑可以清楚看出這個筆畫很多的字就是“嵗”,看來王羲之并不是只想簡單寫“永和九年”這樣的詞,而是很可能要用自己的劍把不短的文章全部寫完。
王羲之雖然連寫多字,但劍意流暢連貫,毫不紊亂,一氣呵成,一行終于“會”字后又從另一行起筆寫“于”字,很快一篇初具雛形的文章就展開在顧佑眼前。相比前兩行的相對工整,以后各行筆畫更為靈動流暢,有越來越多的連筆,又有一番不同韻味。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伴隨著王羲之舞劍,顧佑也情不自禁地輕聲朗誦起來,這作品除了那聞名遐邇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外還能是何物。
顧佑耳聞王羲之最工書法,知道他曾經(jīng)寫有《蘭亭序》,無論從書法還是文章角度都無懈可擊,也知道他劍法高深,三日前親自刺傷小龍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了。但是他能夠以劍氣做出《蘭亭序》全文,把書與劍熔為一爐還是顧佑所想所不敢想的。
兩天前,王羲之能夠與那條黃龍搏斗并取勝,當(dāng)時顧佑當(dāng)這是神跡,現(xiàn)在看來恐怕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用劍寫出的字比用筆寫出的字大不少,故而王羲之在舞劍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從竹屋右邊來到了竹屋左邊,但顧佑眼中王羲之的移動過程竟然絲毫沒有僵硬做作之感。
王羲之未持劍的左手、雙肩、腰肢和雙腿隨著持劍寫字的右手配合得天衣無縫。時而背朝顧佑,在虛空中的“字帖”正面出劍;時而面對顧佑,在“字帖”反向?qū)懽郑粫r而又轉(zhuǎn)為側(cè)向,而全然不影響繼續(xù)書寫。如果忽略他以劍寫出的一個個金色大字,單看舞劍的姿態(tài),竟也極為自然流暢。
顧佑讀著蘭亭序,對王羲之、謝安等名士們聚會會稽,流觴曲水的浪漫盛景油然生出憧憬之意,仿佛在隨著王羲之一起仰觀宇宙之大,這使他不由得心潮澎湃。
當(dāng)王羲之寫到“不知老之將至”、“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等處時,顧佑竟也覺得凄涼之感油然而生,不知是自己欣賞的太入神了,還是王羲之高超劍意的影響。
“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王羲之劃完了最后一個“文”字的一捺,將手中劍在身前轉(zhuǎn)一圈,雙腿并攏立正,劍尖朝向正下方收起,結(jié)束了送給顧佑的這番劍舞,顧佑隨著王羲之寫字而緊繃的心也放下了。
王羲之輕輕揮手,閃著金光的大字便開始緩緩流動起來。而顧佑也端詳著已經(jīng)完全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蘭亭序》。
序中每一字以露鋒起筆,筆畫纖細,與上一字緊密銜接。全文有二十多個“之”字,在“暮春之初”中,“之”字形體舒緩,平展鋪開,“絲竹管弦之盛”中,“之”字外觀瘦長,率性出筆,而在“仰觀宇宙之大”當(dāng)中,“之”字構(gòu)型緊湊,視之清朗。而后每一次出現(xiàn)的“之”字筆法又各有不同,或草或嚴,或肥或瘦,氣韻靈動,變化自然,又都同上下文呼應(yīng)緊密,僅就這一點就不愧于“天下第一行書”之美譽。
“此文絕妙,晚輩不敢想象?!鳖櫽涌粗@篇王羲之用劍寫成的《蘭亭序》,由衷地贊嘆著。
“謬贊也!當(dāng)初貧道與眾多高士雅集于斯地,各自流觴而賦,詩成后眾人令貧道作一序以統(tǒng)之。在酒興之下貧道遂以筆墨寫成《蘭亭序》,酒勁既過,貧道想要重新臨摹,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都不得其意了。再后來貧道以書道入劍,嘗試著以劍為筆,重寫蘭亭序,但也只能做到現(xiàn)在這樣了!”
“就連仙長都不能寫出《蘭亭序》的氣韻了?”
“最偉大的作品永遠都是自身性情的自然流露,當(dāng)首創(chuàng)之時,心性純率自然,多思而少慮,有作而無為,盡全力為之,故而多出名作?!对姟啡倨?、屈子《離騷》,概是自然之作,故傳為神作,后世馬、枚、揚、班之流,乃殫精竭慮以仿其形作文,然則等而下矣。只有建安正始之時,曹子建、阮嗣宗或能得《詩》自然之意一二焉。”
王羲之所講義理可謂精妙,顧佑聽了也不禁連聲稱是。正在這時,王羲之又補充道:
“當(dāng)然也不是說毫無根基的凡夫俗子可以糊涂亂寫的,一些淺陋之徒,或聞‘上品皆自然’之論,而冀望己之胡亂之作為自然,實為大謬。貧道七歲始習(xí)書,弱冠之前,臨張芝鐘繇之帖,務(wù)工務(wù)嚴。及至而立以后,始作《蘭亭序》,自此方有率性自然之作?!?p> 二人并不知道二三百年后,有一帝王嗜書法,遂輾轉(zhuǎn)取得《蘭亭序》。他命席下諸學(xué)士臨摹而將真跡藏于其陵中。這些學(xué)士之書法于當(dāng)世雖仍是一時之選,其臨寫本仍不能與王羲之自摹相比,于是乎一代名書隨著這名帝王的駕崩也成為絕響了……
王羲之揮揮手,那些劍氣化成的金色文字也隨之消失了,而顧佑還在回味王羲之方才展現(xiàn)給他的神作,仍是意猶未盡。
“這三日以來,晚輩經(jīng)歷實在是太奇異了,先是沒能聽仙長勸導(dǎo)執(zhí)意要去海里捕魚,結(jié)果差一點就被淹死,但又陰差陽錯吞下龍血,于是一下子有了常人所無的神奇能力。如今又被仙長親自帶著飛越東海,抵達夷洲,望見壯美景色,還親眼見識了以筆為劍寫的書法!”顧佑一邊回想自己的經(jīng)歷一邊對王羲之說。
“你確實有修煉成仙的資質(zhì),但若想飛升成仙,就要經(jīng)過九次從死亡當(dāng)中逃生的險境考驗才行,前日海中遇險聊可算是第一次,你是否有勇氣再接受八次這樣的磨礪?如果沒有,就請重返塵世,以俗人終老!”王羲之厲聲正色對顧佑說。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顧佑面無懼色答道。
“好!”王羲之對顧佑的回答也極為欣慰。
顧佑在王羲之面前跪下,雙手扶地,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王羲之又輕輕摩挲他的頭頂,親自把顧佑扶起,原本的鄉(xiāng)野少年就這樣成為了靈寶派一員。
“竹屋畢竟只是隱居之地,無法久留?,F(xiàn)天色已不甚早,貧道將親自送你前去靈寶派,今日之事也到此為止了?!?p> 顧佑第三次和王羲之一同登上仙劍,在清醒狀態(tài)下則是第二次,相比上午時對仙劍的不適應(yīng),顧佑對這樣的快速飛行已經(jīng)不再害怕,當(dāng)風(fēng)從身邊刮過時還覺得多了幾分悅耳。
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擁有一把仙劍,并這樣御劍飛行吧,仍是站在王羲之身旁的顧佑暗想。
仙劍在連綿的群山中左右穿梭,避過各種險峻的山崖怪石,眼前山的高度逐漸低了下來,山間細小的急流也越流越舒緩,越來越寬,匯聚到一起奔出山谷。
在日近西沉的時候,兩人飛到豁然開朗的淡水河盆地,腳下景象從蒼莽的山林一轉(zhuǎn)為植被疏朗的土地和鱗次櫛比的屋舍。這些房屋雖然大都是伐竹而成,頗為素樸,但暌違已久的人煙還是讓整整一天都身處深山的顧佑倍感親切,他甚至能望見不時升起的炊煙。在靈寶派弟子居住的小屋中間,不時夾有一兩座更為堂皇的建筑,那自然是弟子們參拜的殿宇或是修煉的靜室了。
二人一直飛到淡水河口才停下來,數(shù)座青瓦白墻的房屋坐落在入??诘纳碁┥?,雖規(guī)模不大但造型優(yōu)雅,這是靈寶派供外來訪客暫歇的客房,而顧佑倒成為從山上順流而下來這里落腳的第一人。
顧佑推門而入,屋內(nèi)床榻案幾齊備,裝飾精致,雖不至流于奢侈張揚,也不愧于靈寶派號稱“天下第一大派”的氣派了。這些客房都是坐東朝西,也許是取面向大陸之意,在落日時陽光正好能從門中射入,余暉看起來比正午時還亮上幾分。
顧佑轉(zhuǎn)過頭來,半個太陽已經(jīng)沉入東海之下,頭頂?shù)奶炜瞻档梅鹤?,而王羲之還站在門外。
“仙長晚安?!鳖櫽幼饕靖鎰e王羲之。
“貧道貴為掌門,事務(wù)繁雜,又兼已有親傳弟子數(shù)人,暫時無力顧及晚輩,需另行等候分配?!痹谵o別顧佑前,王羲之最后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