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夜醉酒過后,沈沨又變回了那個沉穩(wěn)謙和,多思敬敏的沈大人。
他與文逸將落霞寨一應(yīng)卷宗整理詳盡上呈章琰,請求由刺史出面,將收繳的銀錢補償給周邊飽受侵擾的獵戶與農(nóng)戶。
經(jīng)此一事,除了沈沨未謀定而先動的草率,章琰看到了文逸的盡誠竭節(jié)、精明強干,再加上章曈的保舉,于是便將追捕獨眼鷹的案子全權(quán)交給了文逸。
沈沨便有了時間收尾尤家在覃臨留下的弊政,又勤勉忙碌起來,未再像醉酒那日提過自己對前路的畏懼。
鐘岄明白,他多思不言,愁事盡收心底,也只有在喝了酒才偶爾宣泄幾句,酒醒之后,便依舊是寬和謹慎,平易遜順。
互明心意后,兩人的目標愈加明確,也愈發(fā)默契起來。
高氏案畢,覃臨城已不是尤府當家,尤翰康帶著尤薇遠走投靠一直未曾露面的尤府主君。
如此輕易離開覃臨是沈沨與鐘岄沒有想到的,但這也恰恰證明了覃臨并不是尤府的根基。不過尤府此后之事,便不再是他二人所關(guān)心的了。
覃臨的糧價過去由尤府把持,尤府式微后,沈沨以官倉糧為退路,與覃臨城中的幾家糧鋪重新商討,制定了合適的糧價。
幾家糧鋪老板雖想趁機搶占覃臨先機,但若縣令真將官糧低價放出以平衡糧價,況縣令娘子還有東郊的田,那血本無歸更會是自己,便只好答應(yīng)下來。
城中大戶開始著手爭購尤府在西郊的田產(chǎn),為此還打了架上了公堂。沈沨正好出面將西郊的田地瓜分開來,讓幾戶人家平分,不至于再一家獨大。
于是西郊各片地各自為主,貪利的主家互不和睦,常有些摩擦。
鐘岄則一邊隔岸觀著西郊的火,一邊與秦娘子繼續(xù)忙活南坡的休整。
如今覃臨農(nóng)田不再一人獨大,糧商互為牽制,糧價合宜,百姓和樂,鐘岄不必再種那么多的糧食,收了春麥之后便又分出了東郊的一片地。
想著馬上入秋,可以種些秋冬可活或者成熟期短的藥材,鐘岄將此事同文姝在信中坦明,想與她合作。文姝回信爽快答應(yīng)下來,承諾除了向陽子的藥苗,過冬之前自己再派人送些線薺、菘藍的秧苗過來。
盛夏農(nóng)忙時節(jié),東郊種下的春麥豐收,鐘岄又開始整日泡在東郊。
沈沨縣務(wù)已經(jīng)不是很忙了,申正下值回府換過官袍,便匆匆駕馬趕到東郊。
日近黃昏,黃色的麥浪隨風(fēng)起起伏伏,田里農(nóng)人都拿著鐮刀收割著半年的血汗所得,時不時瞧瞧身后的麥垛,轉(zhuǎn)身又投入農(nóng)收,全然沉浸于豐收的喜悅中。汗水落到地上,結(jié)結(jié)實實打出痕跡,又迅速蒸干,無人在意。
就連平時閑逸的陳老伯都不嫌累地換上蓑衣,戴上草帽,下地割麥。
沈沨在田邊下馬,上前扶住了陳老伯:“老伯去樹下歇歇,剩下的便交給我吧。”
陳老伯擦擦額頭上的汗,搖頭推辭:“沈大人怎么也到田里來了?這臟活累活,還是交給我們莊稼漢來做吧?!?p> 說罷陳老漢又指了指不遠處正在將麥子排列整齊的鐘岄:“沈大人也將東家大娘子叫回去吧,哪有大戶人家的娘子整日在田里待著的?誰也勸不動。這幾天風(fēng)大,莫要讓風(fēng)吹到了?!?p> “多謝陳老伯好意。她是個有注意的,自己打定了主意,誰也變不了。”沈沨說著披上了蓑衣,拿起草帽。
陳老漢連忙去攔:“沈大人!這不是亂了套了嗎!”
沈沨笑而不語,上前走到鐘岄身邊:“娘子日日操勞,莫要累壞了,我讓江流去煮了些紅棗黃芪粥,一會兒回府用一些吧?!?p> 鐘岄放下手中活計,抬眼看向沈沨,發(fā)現(xiàn)他如此打扮,一時驚道:“你怎么這樣穿著?快脫下,快脫下?!?p> “我為何不能?”沈沨拉住鐘岄去解蓑衣扣子的手,“我不僅要這樣穿著,我還要去割麥,你莫要攔我?!?p> “你還能割麥?”鐘岄挑眉,抱手胸前,一副看戲的模樣。
沈沨見狀拿起鐮刀,隨手攏起一把麥子,舉刀割了下去,卻怎么也割不斷,只好撥開些麥子,又割下去,還是不成,一時奇疑。
“噗嗤——”鐘岄笑出了聲。
“我只是沒有接觸過罷了,若我會了,定也是一把好手?!?p> 鐘岄笑嘆了口氣,上前握住沈沨的手,將手中的鐮刀轉(zhuǎn)了個角度,再一割下,麥草便輕松告別了這片土地。
沈沨神色不動,卻眼睛一亮,揮刀再試,果然鋒利無比。
天已擦黑,鐘岄命人煮了粥飯送來壟上,與眾人同吃。
沈沨接過常歡遞來的白饃與肉粥:“今日到壟上,娘子教會了我許多。”
“不就是個割麥子的手法嘛?!辩妼槊嗣驔h手上幾條細細的擦傷,“你也真是的,平時沉穩(wěn)妥帖,如今卻像個孩子一般,學(xué)會了便割起來沒完?!?p> “不止割麥?!鄙驔h喝了一口粥,望向不遠處歡喜吃飯的眾人,笑了笑。
鐘岄順著他的眼神望去,也是一笑。
“娘子留些肚子,家里還有紅棗黃芪粥?!?p> “知道啦。”
二
農(nóng)忙結(jié)束,鐘岄帶人收拾了地,等著文姝的秧苗。
結(jié)果等到了十一月,文姝答應(yīng)的藥苗也沒有送來。
鐘岄奇怪,寫信問去,也是久久沒有回信。
這便使她更加擔(dān)心,不止秧苗,更是文姝,于是便讓自己的女使去永安文家探問。
終于在冬月十六,鐘岄房里的二等女使常愉匆忙回了覃臨。
“什么?文家商號關(guān)了?”鐘岄驚問。
常愉點了點頭:“回姑娘,常愉此次到了永安,便聽街頭巷尾談?wù)摰谋闶谴耸?。十日前,永安縣令蔡大人親自下令查封了文家商號,文家在外的生意也都被停了?!?p> “文員外帶著文家商隊剛回到永安,連家門都沒進,便被關(guān)進了牢里。文夫人去牢里求人不得,當場嘔了血,現(xiàn)在還下不來床?!?p> 鐘岄慌了神,多年來文府諸人皆謹言慎行,從未有過逾矩行為,為何遭此橫禍?
“那文姝呢?”鐘岄聲音顫抖,害怕聽到更糟糕的消息。
“現(xiàn)下文家是姝姑娘在撐著。此事姝姑娘讓瞞住文二爺,說二爺性子莽撞,如今又領(lǐng)要職,等日后事了再慢慢同他說?!?p> “姝姑娘還讓奴婢代她向姑娘道歉,說藥苗在上個月便從南安置辦好了,只是入鄲州境的時候被扣下,她協(xié)調(diào)未果,又出了此事,姑娘要種藥的事要緩緩。”
“什么傻話!”鐘岄猛地起身,“立即套車,我要去永安?!?p> 鐘岄話音剛落,卻見沈沨進了門:“今日又不休牧,你怎么回來了?”
“我聽說了文府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鄙驔h正色道,“十日前的事,如今才發(fā)下文書。定是特地瞞著私下辦的事,此事有蹊蹺?!?p> 聞言鐘岄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我得去永安,我得去幫文姝。就算是縣令的意思,也得說出個究竟來。”
“還有文逸,”鐘岄為難道,“單憑文姝一人是否可以化解此事尚且難說;以文逸心性,若文姝此時不同他說,日后他若從別人口里聽來,定又是一次波折?!?p> “我明白。”沈沨輕輕拍了拍鐘岄的手,“只是現(xiàn)在,文逸失蹤了。”
“文逸失蹤了?”鐘岄一時腳步未站穩(wěn),被沈沨連忙扶住。
沈沨扶著鐘岄坐下:“是今早爹娘傳來的消息,泰明城郊暴亂,有暴徒鬧事,文逸帶人去,摔下了山坡,滾到了樹叢中,再去找時卻只順著痕跡尋到了湍急的無量河邊?!?p> “文逸本是在查獨眼鷹的事,我聽你前幾日還說剛有了些眉目。”鐘岄急道,“莫不是獨眼鷹與蔡石又有著聯(lián)系?”
“現(xiàn)下事未明晰,慎言?!?p> “刺史大人不是在永安嗎?可否讓刺史大人通融一二?”
“刺史大人月初便回京述職去了?!鄙驔h搖了搖頭,“此事想必也已經(jīng)傳到文家了。覃臨與泰明相近,我先帶人過去幫文逸穩(wěn)住泰明,你安心去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