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墻里秋千墻外道(下)
剛才元明月一直無話,是真心覺得心灰意冷。本身她與元修同屬宗室就是惹人非議的話題。哪里還禁得起如今元修忽而冷落、忽而又是不信任。不管怎么說,元修如今畢竟是皇帝,所承受的壓力還是小于她。就算她現(xiàn)在被封了公主,皇帝都是傀儡,公主又算什么?何況永寧寺那一夜,自己舍命而往,元修倒只記住了和高澄的那一段。想想還真不如再嫁,不必再讓元修為自己煩惱,惹人笑談,說不準還能利用這個封隆之助元修一臂之力。
然而言之既出,靈芝釣臺上一時安靜得如同無人一般。
封隆之先是一驚,抬頭看元明月半天,再看皇帝元修對元明月怒目而視。忽然明白過來,又不禁瞟了元明月一眼,趕緊低下頭來不敢應答。
元修氣撞胸口,又驚又怒,他沒想到這話會出自元明月之口。所有人,所有事,在他心里都比不上元明月,能操縱他喜怒哀樂的人就是元明月。元明月話一出口,這讓他怎么收場?
元修面色泛青,半天才緩過來,轉(zhuǎn)向封隆之,強忍著道,“封侍中,公主愛玩笑,你不會當真吧?”
封隆之謹慎回道:“臣……臣不敢?!?p> “妾不敢玩笑。”元明月偏偏火上澆油,抬頭直視元修,毫無悔意。
元修直要不信,目中犀利地盯著元明月,兩人對視良久。忽然元修轉(zhuǎn)身飛起一腳大力而下,一塊嶙峋怪石飛騰滾落。石落而下,巨響連連,最后咚的一聲似是掉入湖中。
“主上……”宦官們聲音疊起,充滿了恐懼。
這么多的宦官,不知剛才都在何處。元明月赫然明白元修究竟生活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立刻便生出悔意。
“都滾!”元修又是一聲怒喝。
嘈雜的腳步聲漸去。封隆之和元明月也默默退了下去。
封隆之心里默想,此人必不能忍氣吞聲,日久必有事端。
元明月坐在公主府的內(nèi)室,對著面前的銅鏡持梳梳理披散的發(fā)尾??磥硎虑檫h不像她想的那么簡單。原以為元修只要安份做這個皇帝至少不會有性命之虞??墒腔仡^一想,元恭、元朗二帝哪一個又不是安份做皇帝?對爾朱氏、高氏之輩百般隱忍?到頭不是一樣遭遇橫禍?想到這些,元明月開始深深為元修懸心吊膽。
元明月極為后悔剛才在宮里和皇帝任性動氣。細想來,如今真正能夠出入宮禁不被禁止而親近元修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了。日日時時被置于高歡眾多耳目之下,元修不知道心里忍了多少氣。正因為和她親近,所以才能不設防備,所以才會為了不知名的理由忽然發(fā)怒,其實元修只是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自由地表達了一回自己,真正發(fā)泄了一次心中的不滿。
元明月自己本無主意,這時候忽然想起兄長南陽王元寶炬,他和元修一向交厚。剛才元修也說不見元寶炬入宮謁見。可見,他心里也確實想見元寶炬。如果能讓兄長和皇帝見個面,仔細商酌,也許會有辦法保得元修性命。或者實在入宮不便,那就自己先找兄長商量,然后再入宮轉(zhuǎn)達皇帝,也算是個辦法了。
想到這些元明月立刻把手里的梳子隨手置于一處起身便向外面走去。家奴聽到聲音進來看,見女主人披散頭發(fā)、著家常衣飾急急而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候在元明月心里還能有什么比皇帝元修的性命更重要?她要立刻親赴兄長元寶炬府中問個主意。
誰知道,還沒等元明月出了內(nèi)室的門,忽然從外面急急闖入一家奴回稟,“殿下,大丞相之子渤海王世子高澄公子突然闖進來,說是要公主殿下出去見他,不知道究竟何事?!?p> 家奴們頓時亂作一團,嚇得變顏變色。自從元恭、元朗二帝駕崩,洛陽城中風聲鶴唳,只要提到大丞相,人人恐懼三分。這入夜時分,大丞相公子忽然駕臨,誰也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事,并且什么事都有發(fā)生的可能。
家奴慌亂,元明月卻止步一語不發(fā)。還是那曾隨她入永寧寺尋找元修的年長奴婢芣苢鎮(zhèn)定些,挨近低語道:“公主不似從前那般膽小了。”
元明月回顧她時面上雖然平靜,聲音里卻有些發(fā)顫道:“阿姨,你隨我日久自然知道我。如今怕雖怕,可是我之今日遠不比陛下處身之危境?!?p> 這奴婢究竟年紀長些,扶了元明月道:“公主先不必怕。公主向來與朝政無牽涉,世子此來也許有別的因由?!?p> 元明月想她說的很有道理,無力再說什么,任她扶著走了出去。
平原公主的府邸對高澄來說幾乎出入自由。憑著他渤海王世子的身份,沒有人敢攔著他。在這樣的暗夜里,平原公主府也同樣既黑暗又安靜。可是因為高澄和崔季舒的闖入,卻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元明月走出內(nèi)室剛至房門外,一眼就看到了穿房入戶進了院子的高澄,后面還跟著一個微露笑意亦步亦趨的崔季舒。崔季舒她不認識,高澄也只見過一面,就是那一天在永寧寺門前。
高澄已經(jīng)上了門前石階,直奔內(nèi)室的門口來了。元明月推門而出,高澄止步看了看,看元明月這一身家常妝扮,更讓他覺得心動。從小看慣了母親婁夫人,姐姐高常君,都是英武、果斷的鮮卑女子,如元明月一般不同的實屬未見。
兩個人的距離近得快要撞上了。元明月在開始的一瞬間顯然沒認出來高澄,眼神陌生而不解。那一日見高澄,他還是個發(fā)飛揚、衣不整,只知打打殺殺的男孩,連正經(jīng)的男人都算不上是??墒墙袢找鹿谡R,穿的又是褒衣博帶的漢服,再加上他立于面前微帶笑意,沉靜相望的神態(tài),真像是個穩(wěn)重有度的男子,很容易讓人忘了他的年齡。只是發(fā)絲整齊,束于冠內(nèi),一張臉完全顯露出來,在這淡淡的月光下,更是美得猶如女子。
“你……”元明月欲言又止。顯然她已經(jīng)在一怔之后認出了高澄,可是又不知道說什么。
“怎么?公主已經(jīng)把我忘了?”高澄左顧右盼,然后直奔主題,“這也無防,我今日專為求娶公主而來。日后既為夫婦,也不急于這一時,自然執(zhí)手偕老。今日告知公主,明日我便去亶明家君,向主上請旨。”高澄語氣淡而溫和,似乎還帶著些男孩的不好意思。而這溫和的語氣也像是還不明世事的男孩刻意學來的。但他滿面的熱切和一雙漂亮的綠眼睛里的真誠又極為認真、動容。
元明月定定地看著高澄,似乎沒弄明白他說的是什么。那身后扶著她的芣苢先是一愣,然后掩口一笑,慢慢退后幾步。招呼著屋子里外那些原本驚慌環(huán)立,又不知所措的奴婢們退了下去。
只有高澄身后的崔季舒想笑又不敢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剛要退下,忽聽高澄喚他。
“叔正,你不必去?!备叱芜€是面對著元明月,看也不看崔季舒?!懊魅漳闩c我一同去亶告家君?!?p> “我?”崔季舒有些膽怯。誰知道大丞相對這事怎么想?
誰知道平原公主元明月怎么想?
“世子厚愛愧不敢受?!痹髟滦睦锱靼琢耸窃趺椿厥?,好不容易把滿心的錯愕拋開,鼓足了勇氣大膽回答高澄。明確拒絕之后,她低下頭,不敢再看高澄。
沉默了。崔季舒感覺出氣氛開始變冷。
“為何?”高澄語氣里有些憤懣,因為他從來沒想過會被元明月拒絕。“難道真是因為主上?”他想起永寧寺元修看到元明月在他馬上時的妒恨交加。元修說過,元明月是他的人。他本不以為然,因為魏室宗法不會容得下元修與元明月。而他所能給予的,并且愿意給予的,正是元修無論如何也給予不了的。
“是,就是因為主上。既使此身不屬他……”元明月心里泛上隱痛,聲音有點哽咽,“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世子……世子不必費心了?!?p> 沒想到元明月這么癡心一片。
崔季舒暗里側(cè)目,見高澄神色黯然,他也沒想到高澄竟遭平原公主這么直接的拒絕。
“我不必知道你心屬何人,只要你嫁我為婦?!备叱纬聊艘豢毯鋈话缘赖卣f。說著又逼上一步,直與元明月身子挨上去,他伸臂向元明月身后,帶著她的腰一起貼進他懷里,瞪著眼睛怒目而視,似乎又不知道這怒氣該怎么發(fā)出去,該發(fā)向誰?!斑@個元氏皇帝究竟還是要聽命于高氏?!?p> 元明月完全被他嚇住了,根本沒想到高澄竟然怒到如此,似乎還想要用強。可是他這亂發(fā)脾氣,又不知所以的樣子真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所以元明月更覺得拿他沒辦法。
“那是朝堂上的事,我必不會聽命于世子?!痹髟陆K究還是大膽回答。她滿心都是元修受了委屈而又悶在心里不能發(fā)的樣子,哪兒還有心思計較什么高澄心里如何想。這大概是她從出生到此做得最大膽的事。
元明月的心跳得很快。
高澄的心也跳得很快。
崔季舒正想著如何勸解高澄,忽然外面進來了一個家奴,低頭趨近小聲回道,“殿下,孫騰將軍求見?!?p> 三個人俱是意外,僵局倒打破了。
元明月這時真是沒了主意,孫騰求見比高澄的闖入更讓她意外。
“請孫將軍進來?!备叱螀s放開了元明月,平靜下來越俎代庖地高聲吩咐。
崔季舒不自覺地看了高澄一眼,心中暗想孫騰這下麻煩了。
那家奴稍一頓,再看看眼神迷茫的元明月,便答了聲是而出去傳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