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上)
于謹被內(nèi)監(jiān)引著穿越太極殿、宣光殿等重重正殿后直入內(nèi)苑。雖然可以想見宮闈之華麗宏偉,但于謹還是被深深震撼了。此時正當(dāng)春日,苑內(nèi)綠樹成蔭,繁花似錦自不必提了,單是看氣象就擺脫了尋常園林的文人氣和刻意作為。
一山一水,洛川奔騰徜徉于御苑中添足了生氣;浮玉之山不以高取勝,但有自然之鬼斧神工。草木不過是皮毛,樓閣亭榭不過是點綴。于謹心里甚是嘆服,暗想從此御苑來看,大魏也不像是氣數(shù)低迷,此后必定后繼有人。
在這神仙境界中不辨東西地被引著進了一座高閣。于謹入眼便看到一位華服麗人赫然高坐在上,此時便聽到身后關(guān)門的聲音。偌大的一座殿宇中便只剩下了他和這位貴人??创巳艘嘛椚A貴,神態(tài)端莊旁若無人,面如滿月,膚白勝雪,眉目如畫,依稀之間與他見過的南陽王元寶炬有幾分相似。
于謹大禮拜見,口中朗朗道,“臣防城大都督、夏州長史于謹拜見左昭儀?!?p> “起來吧?!绷⒖瘫懵牭阶消惾饲宕嗟穆曇簦瑤е黠@易察覺的一絲欣喜。
于謹聽命起身,昂然直立,目不斜視。
元明月笑道,“想必于謹將軍和我兄長南陽王已甚相熟,不然不會認出我來?!?p> 于謹不便過多解釋,只答了一個“是”字。暗里覺得元明月不像是什么胸有城府之人,似乎也看不出來有涉政的野心。
“只是我兄長既然已經(jīng)繼任關(guān)中大行臺,怎么于謹將軍還是夏州長史?那不是駙馬都尉宇文泰贈于的官職嗎?”元明月像是似懂非懂地道。
于謹此時才明白,若真是精明之人斷不會出此一問。偏是這不懂的人又有人肯寵著她,把這樣重要的大事當(dāng)兒戲才最可怕。這真不知道是該高興的事還是該憂慮的事。
可眼下,對于元明月這個問題,于謹竟為難到不知該怎么回答。便應(yīng)道,“大行臺剛剛就任,關(guān)中事為第一要務(wù),如此方才不負了天子托付之恩。臣本就是驃騎將軍屬下舊部,不論任何職,總以大魏社稷為重?!?p> “于謹將軍真是坦然大丈夫。”忽聽一個高亢清亮的聲音傳來。
原本高踞上座的左昭儀元明月急忙起身,于謹便看到簾幕后已走出一個束發(fā)黑衣的年輕男子。看他氣度宏闊便知不凡,再看左昭儀元明月行禮叫“陛下”,于謹還是有點意外。他只是原來沒有想到大魏的皇帝元修如此年輕,如此儀表堂堂。這就是那個傳說中受制于大丞相高歡和侍中高澄的大魏天子?于謹心里更好奇,更是疑慮重重。
元修昂然坐下微笑叫了一聲,“于愛卿?”
于謹這才被喚醒,急忙行跪拜大禮道,“臣防城大都督,夏州長史于謹叩見陛下。”
“昭儀剛才問的好?!痹扌χ戳嗽髟乱谎邸!坝钗奶┦枪碌闹劣H,將軍念舊主也算是念著孤。既然已入都,也就不必再回長安去了,宇文泰想來也是這個意思,就調(diào)任閣內(nèi)大都督吧?!痹拚勑﹂g便把于謹從宇文泰的舊部升為了自己的嫡系。
聽皇帝談笑間,于謹心里已經(jīng)轉(zhuǎn)了千百個心思。此時拿定主意,欣然道,“臣謝陛下簡拔之恩?!?p> “起來,起來,不必多禮?!痹拮隽艘患煲馐?,心中也甚是暢快。
于謹依命起身。
元修揮了揮袖子,于謹便見左昭儀元明月一怔,似乎略有意外,但還是應(yīng)命而去了。元明月這個細微的表情讓捕捉到的于謹也稍覺意外??磥砘实凼怯性捯f,只是沒想到連元明月都被揮退了。
這時,殿中方只剩下君臣二人了。
“卿也不必謝孤,實是孤讓卿陷于虎狼之地?!痹搋久嫉?。此時于謹方看出這位年輕的皇帝眸中憂慮之深?!奥尻柸簝此钠?,孤也是時時被逼迫,卿此來倒要和孤一起受苦了?!痹拚f著站起身走下來,走到于謹身畔看著他道,“卿是輔佐帝王之材,孤的眼力必不會有錯。”
真心也好,試探也罷,于謹受天子如此之恩遇也難免心中澎湃。不必論及陰謀只以陽謀事君,坦陳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主上必有中興大魏的一日。宇文使君在長安也必定輔佐大行臺、南陽王殿下為主上中興之有力柱石?!?p> 元修似乎受到了鼓舞,也振奮起來。“卿可有中興之策?”
于謹?shù)挂怀烈鳌K闹胁皇菦]有謀劃,但不知此時是不是進言之時。看皇帝殷殷相盼的目光,擇時不如撞時,也許正是個好時機。于是一邊思忖著一邊緩緩道,“先高祖孝文皇帝從平城遷都于洛陽,主上作何感?”
元修腦子里如電光石火般一閃。高澄也委婉提出過遷都鄴城。這于謹又是什么意思?他盯著于謹問道,“卿何意?”
于謹咬牙下了狠心,干脆明言道,“既然洛陽已是群兇四起,主上何必還與虎狼居于一處?何不趁早脫身?”
聽了這個話,元修如醍醐灌頂一般又是另一條思路,方覺自己從前太癡。忽然拉了于謹?shù)氖?,大笑起來,又極力壓低了聲音道,“孤大悟矣,孤大悟矣。何處可登極樂?”
這話說的讓于謹心里一緊。登極樂不是什么好話,就算是脫口而出也算是忌諱。只是此時不便細究,于謹便也就忽略過去了,只道,“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p> 元修仍然握著于謹?shù)氖?,點頭道,“孤得矣?!?p> “關(guān)中,天府舊都,坐觀時局,再有南陽王和驃騎將軍襄助,陛下必成齊桓、晉文之事。”于謹話不多,但是給皇帝元修展現(xiàn)了無比美好的遠景。
“卿之到來,天助孤也?!痹抟财届o了情緒,只是仍然握著于謹?shù)氖植环拧?p> 君臣兩個人在相見的第一天似乎就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大魏的中興之策。
傍晚時,早早的便天色昏黃下來,比平日天黑的早了些。不一會兒的功夫又刮起風(fēng)來,裹挾著沙塵在整個長安肆虐。再過了沒一刻,就連平時如錦緞鋪就,鳥鳴蟲唱、流水潺潺的朝云驛里也不能辨物,昏天黑地起來。
云夢臺上蕭瓊琚倚于窗邊的榻上假寐。她的心情此刻實在不能好起來。雖然她在建康時日夜思念的人此時就在咫尺,但是她心里總覺得他們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深淵是永遠都逾越不過去的。既使在一起最親密無間的時刻她也能感受到他滿是熱情之后的若寄若離。這讓她心里更害怕,更失落,對于不能預(yù)知的往后有一種無滋無味的恐懼。
何況別離就在眼前。當(dāng)初她離開建康時不計后果,如今終究還是要再回去。她的家,她的國,不是說舍就能舍的。再想起來,心里也還有一絲安慰,畢竟她得到過他了。也許以后還會有希望。這時心里又一時受到了自己的鼓舞而莫名地快樂起來。
狂風(fēng)任性,沙石敲窗,羊舜華遠沒有蕭瓊琚那么輕松。她只身一人護衛(wèi)公主千里迢迢從江南的建康到關(guān)中的長安,身上擔(dān)著多大的責(zé)任她比誰都清楚。若是萬一有閃失,回到建康不用皇帝問罪,就是她的父親大將軍羊侃也能因此而取她性命。
“阿姊,你說他今夜還會來嗎?”蕭瓊琚依然倚在榻上未動,閉著眼睛慵懶地問道。
不用說,她指的“他”是誰,羊舜華心里自然知道。她和她之間幾乎是沒有秘密的。蕭瓊琚對羊舜華從來是知無不言,這也正是羊舜華心里最疼惜她的地方。她心里更明白的是,高澄對公主殿下的那份兒時遠時近、若寄若離,她恐怕比蕭瓊琚看得更明白。他若真的在乎她,又何懼于一時的風(fēng)沙?公主殿下為了這個北朝鮮豎子不惜一切從建康尋到長安,而云夢臺距離此時高澄住的高唐觀也不過是雙目相望的距離而已。
“殿下不必擔(dān)心?!毖蛩慈A并未說破不必擔(dān)心什么,她心里覺得這個鮮卑豎子對公主殿下甚是涼薄。她雖欲安慰公主,卻不愿意說謊話來欺騙她,以圖她一時喜悅,因此心里對高澄更加不恥起來。她的心被巨大的的重重矛盾交織著,以至于她看不清楚,也不愿看清楚高澄。
這時忽聽窗上一聲清晰的響聲。
“是誰?”蕭瓊琚和羊舜華雙雙問道。
蕭瓊琚已從榻上起身,她滿心里都是喜悅,自然以為是她心里的那個人來了,直欲向窗邊奔去。
羊舜華的聲音卻冰冷如劍鋒,這樣的天氣,更加深了她心里那一絲不好的預(yù)感。因此她格外警惕,更怕公主殿下有閃失。
羊舜華拉住了蕭瓊琚,蕭瓊琚不解地回頭看她,只見她輕輕搖了搖頭。憑她的判斷,此刻最安全的方式還是在房屋里不要出去。
蕭瓊琚也忽然想起來,每天夜里高澄來的時候都是崔季舒先來報信兒,而且崔季舒做事縝密,每次都會隔門稱“殿下”,自報“在下崔季舒”等等。這樣只聽到一聲響動便無聲無息,恐怕只是被風(fēng)吹起的什么東西誤敲了窗而已。
蕭瓊琚重新坐回榻上,而羊舜華卻仍然警惕地立于距離剛才響動的地方一個不遠不近的適當(dāng)處一動不動。
這時窗上又是兩聲巨響,顯然比起剛才來聲音要大。這絕不是風(fēng)吹的,絕不會是有人無意為之。這次連蕭瓊琚都感覺不對了,有點緊張地站起來看著羊舜華。剛喚了一聲“阿姊”,羊舜華立刻示意她噤聲。
一切忽然都安靜下來。安靜了好久。似乎連風(fēng)的聲音都聽不到了。蕭瓊琚完全不知所措地看著羊舜華。羊舜華則輕輕向窗邊走了幾步,意欲再仔細辨別一下外面的情勢。此刻的她緊張到了極點。甚至深悔從建康出來的時候沒有多帶幾個幫手。
“啪”的一聲,在安靜了許久之后忽然又是一聲巨響。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蕭瓊琚渾身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