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禿突佳頑笑入相府
一夜傾談,天色漸致初曉。宇文泰本就是久病的虛弱之身,況且心里還有事,已經(jīng)是撐不下去了。但難得蘇綽和于謹(jǐn)都在,又娓娓相談。原本已是極度不適,只在心里盡力隱忍。
災(zāi)荒將至已是定數(shù),但也不能只專注眼前,將來之事不能不欲做籌謀。一時談得興起,說了許多。
此前宇文泰也考慮兩魏相爭是遲早的事,若真是打起來便不是一朝一夕、三年五載能有結(jié)果的事。既如此,軍費(fèi)所需必然是巨額之?dāng)?shù)。這個問題不能回避,只是想個切實的辦法才好。原想著軍屯,還沒有與蘇綽、于謹(jǐn)一起談過。此刻正好,又一起仔細(xì)珍酌屯田何處,何人任司農(nóng)少卿等具體事宜。
蘇綽又談到太倉之粟、府庫之財其實也有限,而且不能清倉清庫只為此一次災(zāi)荒。蘇先生向來善度支,又提了許多好辦法,且看可行不可行。無非是種桑植果,藝菜蔬、畜雞豚,以短期可見效之法多備生生之資以彌補(bǔ)災(zāi)荒之折損。
天色大亮?xí)r還是于謹(jǐn)心細(xì),先看出來宇文泰實在氣色不好,與蘇綽一起告辭出去,各行其是。
云姜也是一夜未眠地守在外面。見蘇綽和于謹(jǐn)出來,郎主卻并未出來送蘇先生就已經(jīng)很奇怪了。也不知道郎主一個人如何。書齋里此時無人,她方才趕緊進(jìn)來看看郎主的情形。這些日子她日夜服侍在宇文泰身邊,郎主的病況她心里最清楚。撐了一夜這么久,她已經(jīng)是擔(dān)心極了。
一推門還未進(jìn)來便看到郎主坐著未起身,從坐席的情形看,像是蘇綽和于謹(jǐn)出去后郎主就仍然如議事時坐在原處未動一動。宇文泰躬身伏在面前的幾案上,云姜看不到他的臉。但從他的身影看,她心里如同被針刺一般痛。讓人覺得是他肩頭重負(fù)最終把他壓倒了。郎主也會倒地不起嗎?云姜心里滿是驚懼和懷疑,她忘了掩上門,輕輕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撫上他的肩臂,沒說話看著郎主。
宇文泰慢慢直起身子轉(zhuǎn)過來,看到云姜,他目中是捉摸不定的極復(fù)雜的眼神。他的頭發(fā)略有凌亂,額上鬢邊的碎發(fā)都濕濕地粘在一起,顯然是被汗?jié)竦?。他面色蒼白,好像是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刻才認(rèn)出是云姜。
“你想回代郡嗎?”宇文泰忽然問道。
“郎主……”云姜慌亂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究竟是想還是不想呢?
她看到郎主抬起頭來往她身后望去。云姜也回過身,赫然看到長公主元玉英靜靜地立于門口處,沒有走進(jìn)來。
云姜意外地一怔,長公主從來沒有來過這書齋。她清醒過來,輕輕站起身走到門口無聲見禮。然后走出去,足下似有千鈞重卻不能回頭。將書齋的門關(guān)好,和長公主的侍女一起走到檐下稍遠(yuǎn)處的地方。
雨不知什么時候變小了,細(xì)細(xì)密密地浸潤透了大丞相府的每一個地方。天上還是陰晴不定,也許會雨過天晴,也許還會烏云密布、大雨傾盆。
宇文泰還是坐著未起來,抬頭看著自己的妻子。他的眸子深不見底,似乎能一直看到人心里去,能剖析人心。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而元玉英此時努力承受著他目光的壓力。
元玉英也同樣覺得足下千鈞重。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會突然走到這里來。而當(dāng)她在門口看到里面的情形時同樣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進(jìn)退。此刻門窗關(guān)閉與外隔絕,這個書齋里只剩下她和她的夫君兩個人。可他們已經(jīng)疏離得太久太久了,太久的時間沒有這樣兩兩相對。
宇文泰扶著面前幾案起身。
元玉英終于走出一步,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來。
宇文泰費(fèi)力地起來,下意識地?fù)崃藫嵯赂?,將他身體不適的狀況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來。
元玉英已經(jīng)走到他身邊,她伸手扶住了他。他的病容她已經(jīng)全看在眼中,不能不動心。輕輕喚了一聲,“夫君……”她好久沒有這么喚過他了。
“殿下怎么來了?下官……不勝惶恐……”宇文泰雙目難移地看著她,脫口道。
他額上汗出。她低下頭,還是扶著他,“夫君累了,一夜未眠,先休息一會兒吧。”元玉英的聲音在平靜里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說著她便扶了宇文泰往里走。
宇文泰一直看著自己的妻子,聽她這么說,立刻反手握緊了她的手。她離開他身邊太久了,可他現(xiàn)在不想讓她離開。在他心里永遠(yuǎn)忘不了在洛陽奉旨成婚后毅然決然跟著他西出潼關(guān)時的那個長公主元玉英。那個要與他一同承擔(dān),共扶社稷,以安天下的長公主元玉英哪里去了?
“殿下還要離去嗎?”被他緊緊握住了手,元玉英驚異地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夫君,見他目中灼灼。他力大無比,還是那個黑獺。宇文泰有些吃力地道,“賢妻隨我棄洛陽入關(guān)中……是黑獺讓賢妻失望了?!?p> 元玉英雖然還是扶著他沒放手,但是低頭不語。宇文泰心里惴惴不安地看著她。過了一刻,元玉英抬起頭,直視宇文泰,“夫君非久困之人,是我心小量狹委屈了夫君?!苯?jīng)歷了這么多事,如此多的變故,元玉英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心性直爽、形之顏色的長公主。雖然此刻也能聽出來她已是極其動心,但并不現(xiàn)喜怒之形,還是平靜如水一般,甚至連笑意也沒見到一點點。
宇文泰只看到她目中晶瑩,睫毛微顫。元玉英終于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額頭,輕輕撫摸,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他已經(jīng)被她冷落到快要遺忘的容顏。顫聲道,“如今已經(jīng)到了四極廢、九州裂的生死之界,大魏社稷之禍迫在眼前,若是夫君不保重自身,不只是妾身無所依,天子百官乃至關(guān)中及天下又何所依?”她已經(jīng)是聲音微微哽咽,止住不語。
宇文泰沒說話,看著自己的妻子。這不是那個在洛陽時談笑從容的元玉英,但是她又一次戳中了他的心。連日里的疾病、困頓,聽到各種消息時獨自負(fù)擔(dān)的壓力,在這一刻都得到消解。忽然覺得一身輕松,甚至有了運(yùn)籌帷幄、指點天下的豪氣。
他將妻子擁入懷中,有種終于得償所愿的感覺。嘆道,“賢妻不記過往,黑獺如釋重負(fù)?!?p> 元玉英沒說話,但是緩緩抬起雙臂抱住了宇文泰的腰叫了一聲,“夫君……”
忽然門外大聲喚道,“郎主!郎主!”是一個陌生的奴婢的聲音,不是云姜。這聲音極大,而且連連呼喚,像是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在原本極安靜的書齋里聽起來這聲音就像是昨夜里夜空中的雷聲一般。
毫無防備的元玉英被驚得渾身一顫,有點心神不定。宇文泰心里卻做好萬全準(zhǔn)備。就是有千難萬難的事,此刻他也不怕了。他撫了撫元玉英的后背,安慰道,“賢妻勿要擔(dān)憂,黑獺自有主張?!?p> 誰知道宇文泰還沒放開元玉英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書齋的門竟然被撞開了。
宇文泰怒從心頭起。這是他的丞相府,這是他相府后園極私密的書齋,郎主和主母在此,誰竟然有這么大的膽子亂撞?
一個奴婢立于門口,看到郎主和長公主在一起,究竟還是沒敢貿(mào)然進(jìn)來,只急道,“郎主!不好了!快!”
宇文泰放開元玉英,還沒等他走到書齋門口,就聽遠(yuǎn)處已經(jīng)嘈雜起來,人聲渾亂,且越來越近。宇文泰走到門口看也沒有看那奴婢一眼,便走出書齋向著人聲鼎沸處走去。天空雨絲飄落,他并沒有注意到云姜也站在檐下。
云姜看到郎主出來時雖還是病容不減,但卻添了許多精神,不是剛才那么神色萎頓的樣子,想必是因為長公主的勸慰。云姜心里總算是稍稍放心了。這時恰看到長公主也從書齋里走出來,但止步于門前,目光無意中相接,云姜立于原地默默一禮,兩個人又都不約而同用目光追隨已遠(yuǎn)去的宇文泰。
園門口進(jìn)來不遠(yuǎn),一個頭發(fā)、衣飾隨意而略顯凌亂的少年是嘈雜的中心。他的衣飾及行止顯然與相府中的一切格格不入。宇文泰快步走來,不知道是哪里出來這樣莫名其妙的人,而奴婢們竟然不敢攔阻,他心里的怒氣去了一半?yún)s加了小心。相府里治家很嚴(yán),奴婢們就是自己丟性命也不敢這么隨意放人進(jìn)來。
這少年眉重眼大,眼窩陷入,鼻矗唇豐,完全不是中原人的長像。宇文泰一怔忽然想起來,脫口喚道,“禿突佳?!”
那個嬉笑著闖進(jìn)來的少年聽到這一聲呼喚立刻乖乖地止住了和奴婢們的嬉鬧,看到眼前人,打量了一番笑問道,“大丞相怎么如此憔悴?難道是鄴城的大將軍高澄率兵打來了,才令丞相如此愁眉不展?”這樣的口無遮攔也只有這個看似不諳朝事的柔然世子能做得出來。
宇文泰還未從驚訝中回味過來,看到禿突佳真是心里又添了一重戒備。命奴婢們散了去,強(qiáng)做愉悅色殷勤問道,“路途迢迢,世子怎么說來就來了?若是先遣使來奏上天子,吾也好迎接世子?!?p> 其實禿突佳并不是個全無分寸的人。他闖相府也只是只身一人,跟著他的人一個都沒有進(jìn)來。而且他闖入時搞得聲勢極大,也算是給主人用特別的方式打了招呼。到了后園他也只是止步于園門口。不知道他是想以此表示自己的到來,還是想表示柔然對于大魏的態(tài)度。
禿突佳根本不在乎此時的天氣還是天陰細(xì)雨,在雨中漫步,四處打量相府的后園,嘆道,“丞相的園子雖華美精致,可是也太小了,丞相你住得習(xí)慣嗎?”說起來這園子其實并不能算小,只是禿突佳長居草原,見不慣圍墻的束服。
宇文泰客氣微笑道,“世子在草原上住習(xí)慣了,長安風(fēng)俗一向如此,世子在長安住得習(xí)慣嗎?”
禿突佳好像根本沒聽明白宇文泰的意思,向著不遠(yuǎn)處一座亭子走去,走進(jìn)去笑道,“這個不錯,這是什么?”回頭看宇文泰也從之而來,笑道,“看來大丞相真是不歡迎我。怪不得汗父遣使問候大丞相遲遲沒有回音?!?p> 宇文泰笑道,“這叫亭子,世子沒見過嗎?也難怪,草原上不需此物?!彼炊d突佳好奇地在亭子里四處走來走去便沒再說什么。其實兩個人都是在虛與委蛇。直到禿突佳看夠了又走回他身邊方才又道,“世子沒見到使臣嗎?想必還在路上。其實現(xiàn)在遣使與否不是要緊事。本官相期于迎立新皇后時親為迎親使臣,屆時代天子去柔然本部迎皇后圣駕,并拜見朔方郡公和世子豈不更好?”
禿突佳本已在亭子檐下坐下來細(xì)賞雨景,聽宇文泰這話猛然又站起來,轉(zhuǎn)過身來大笑道,“不急不急。”他盯著宇文泰,然后慢慢一步一步走過來,又似渾然不覺地微笑道,“丞相如此心急是為什么?”
還未等宇文泰回答,禿突佳突然一拳迎門向宇文泰打來。
亭子外面侍立的奴婢們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又急忙掩了口。這太意外了,誰能想到遠(yuǎn)來是客被奉若上賓的柔然世子會突然向大丞相出擊?就連遠(yuǎn)處的長公主元玉英和侍立在她身邊的南喬、云姜都同時跟著心里一驚。
長公主下意識地?fù)嶙×诵目?,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南喬跟上來看長公主的眉心都揪在一起了,甚是關(guān)切。云姜扶住了足下微有踉蹌的主母。元玉英忽然轉(zhuǎn)頭瞟了云姜一眼,心里驚訝她竟然能如此沉得住氣。
宇文泰也未料到禿突佳突然來襲,又是久病之身未免行動有些遲緩。就算他是武將出身,畢竟如今日日案牘勞形,就算反應(yīng)極快,偏頭躲去,禿突佳突然變了方向,因此肩上重重挨了一拳。這一拳力道極大,宇文泰極力穩(wěn)住身子,總算是沒有倒地不起。
“世子這豈不是勞師遠(yuǎn)襲以求速戰(zhàn)嗎?”宇文泰不動聲色地微笑道。其實他久在病中,昨夜又與蘇綽、于謹(jǐn)傾談一夜費(fèi)盡心思,已經(jīng)體力極度不支。挨這一拳已是巨痛無比,但表面上還仿佛若無其事似的。
“丞相見笑,柔然蠻部也,不懂戰(zhàn)法,只知勝之以力以此求戰(zhàn)果,倒也屢試不爽?!倍d突佳大笑著又出拳來攻。他完全不求之以謀略、招式,極隨意又出手極快,況他迅捷靈敏,直逼得已受傷的宇文泰只有還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