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冷風(fēng),寒鴉,夕陽……金明池上龍舟競技,楊柳岸邊游人喧囂。
莫云瀟舉目四望,望見的依舊是沉靜如水的東京城,灌入兩耳的依舊是凄厲料峭的寒風(fēng)。她的手是冷的,像一塊冷冷的玉,輕輕搭在侍女環(huán)兒的腕子上。
環(huán)兒側(cè)頭望了她一眼,雖然隔著氈帽,但主仆相交多年,也依然能感受到她內(nèi)心深深的孤獨(dú)和悲涼。
是呀,在這個繁華又世俗的人間,誰甘愿做一個只叫人怕不叫人愛的人,誰甘愿做一個真正的“女閻羅”?
長風(fēng)樓本是熙攘,但因?yàn)樽约旱牡絹?,一鍋熱水竟似忽然結(jié)了冰一樣。此時她背對長風(fēng)樓,心里感受到的依舊是自身后而來的那股寒氣。
“姑娘,外面冷,咱們回家去吧?!杯h(huán)兒輕聲問了一句。
莫云瀟向前走了兩步,望著來往稀疏的車馬,喃喃地說:“只怕家里更冷,云湘和云溪都等著瞧我的笑話呢。”
“哼!”環(huán)兒冷眼一瞥,顯得極是不屑:“她兩個哪里是咱家姑娘的對手。咱姑娘呵出一口氣去,就得掀她倆一個跟頭?!?p> “環(huán)兒!”莫云瀟微微側(cè)頭望了她一眼,繼續(xù)道:“小心分寸,她們畢竟也是父親的骨血,是我的女弟?!?p> “是?!杯h(huán)兒討了個沒趣,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時候,遠(yuǎn)處傳來一陣車輪滾動的“吱呀”聲。主仆二人抬頭一望,只見一駕車馬迎風(fēng)而來。車,是華蓋紫紗車,馬,是大宛白毛馬。車的帷裳上掛著厚實(shí)的絨毛簾子,簾子上懸著寶石吊墜,隨著車馬丁零當(dāng)啷的響個不停,聲音極為悅耳。
環(huán)兒嘟起小嘴,發(fā)了一句牢騷:“姑娘您瞧,財神不到瘟神到了?!?p> “吁!”健壯的車夫也瞧見了莫云瀟和環(huán)兒,急忙一拉韁繩,馬便停了下來。
“怎么停了?”車?yán)飩鱽硪粋€嬌滴滴的聲音,細(xì)膩而又婉轉(zhuǎn)。
車夫忙下了車來,兩手抱拳,躬身回道:“二姑娘,是大姑娘在此。”
“呦!原來是女兄啊!”說著話,帷裳外的絨毛簾子被掀起了一角,一個女子露出了頭來。
這女子面容俏麗,不讓莫云瀟半分。她膚若凝脂、一張俏臉吹彈可破,就像是個剛剛破了殼的鮮荔枝,在這夕陽的映襯下更顯得白里透紅、美不可言了。
“女兄,真真兒的趕巧了。我正要去游金明池呢。女兄可要同往?”這女子含笑問道。
莫云瀟也是淡淡一笑,答道:“不必了,你去游你的湖。我要回家去了?!?p> 她說完就要走,卻聽車?yán)锏呐右宦暲湫?,半是嘲諷半是質(zhì)問地說:“女兄來此,可是來會宋家哥哥的?”
莫云瀟聞言,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她愣了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環(huán)兒是個急性子,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回嘴,卻被莫云瀟輕輕用手按住了。
車?yán)锏呐右姞?,更激起了幾分醋意,說:“我說呢,今兒我去樊樓找宋家哥哥玩,宋五嫂只說他去了長風(fēng)樓,去喝什么酒見什么人卻是不知了?!?p> 她不禁望了眼長風(fēng)樓那大大地門匾,細(xì)長的丹鳳眼一瞥,重新落在了莫云瀟的身上,說:“宋家哥哥來見的人,難不成就是女兄了?”
莫云瀟也抬起頭,望著她的眼說:“是也好,不是也好,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今兒是上元,你只管去游湖賞燈,卻來管我的閑事?”
“哼!女兄可真好肚量!宋家哥哥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兒退了婚,已是對你無意。你為何還要來討這個沒趣?”車?yán)锏呐痈巧鷼?,這一通話說得擲地有聲,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稀里嘩啦地全部掉落在了地上。
“二姑娘!”環(huán)兒也向前邁了一步,高聲道:“你莫要欺人!”
“嘿!該死的賤婢!”車?yán)锏呐訉⒀垡徊[,露出了兇惡的表情:“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和女兄講話,與你何干?如此沒規(guī)矩,還不掌嘴!”
這話說完,那駕車的車夫就像是被施了咒一般,便轉(zhuǎn)身向這主仆二人走來,然后沖莫云瀟施禮道:“大姑娘,請您行個方便,小底代姑娘懲治下人。”
莫云瀟忽將眉眼一瞪,話從牙縫里擠了出來:“誰敢動她一下試試!”
這車夫與莫云瀟目光一觸,竟是渾身冒汗,連忙后退,唯唯諾諾地說:“小……小底不敢?!?p> 莫云瀟既起了火,便不那么容易平息。她索性走到車前,對車上的女子說:“莫云湘!你把我的話記著,回去也轉(zhuǎn)給莫云溪。宋明軒負(fù)我不假,我也定要他十倍百倍的還回來!這件事你若再有半句尖酸的話兒,我準(zhǔn)叫你倆沒個好受!”
莫云湘登時變了臉色,叫道:“怎么?你還能殺了我倆不成?”
“殺你?哼!你也太小看我了?!蹦茷t將身子一轉(zhuǎn),便向回走邊說:“我對付人的法子可多著呢,一旦施了開來。莫說是你,就是十個八個的魁梧漢子也要告饒。你說的不錯,我莫云瀟就是這東京城里的女閻羅、女霸王,所以,你最好不要來惹我!”
“你……你……真是個悍婦!”莫云湘伸出玉手指著她,說:“怪不得宋家哥哥不要你,就是換了乞兒、潑皮、王八龜兒也不會要你!”
莫云瀟面色也是一變,腳步忽地停住了。環(huán)兒和那車夫都呆在原地,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莫云湘心里既怕也悔,說出一句尖酸的話來容易,但要不惹得自己這位女兄生氣卻是難如登天了。
可莫云湘也是個不服輸?shù)男宰?,要她認(rèn)錯道歉也是萬萬不能。于是,四個人就這樣僵住了,陷入了可怕的安靜。
莫云瀟背對著他們,沒人知道她心里在盤算著什么。
忽然,她忽地轉(zhuǎn)身,飛起一腳,踢中了腳邊一塊不大不小的石子。那石子如箭矢一般直飛出去,似流星閃電,正中莫云湘的額頭。
“哎呦!”莫云湘嬌叫一聲,“噗通”一聲跌到在了車?yán)铩?p>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車?yán)镉忠粋€聲音響了起來,那是莫云湘的貼身侍女綠玉。
“莫云瀟!”莫云湘再度探出頭來。她一手捂著自己的額頭,一手掀著簾子,連哭帶罵:“你這渾王八,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把你丟進(jìn)金明池里淹死!”
綠玉還在一旁勸慰:“姑娘莫要動氣,咱們回家告狀去!”
環(huán)兒卻是反唇相譏:“二姑娘好大的志氣,您若真有那個本事,只管來丟。只怕我家姑娘這座大山岳,你挪動半厘也是不易!”
“哼!”莫云湘將簾子一甩,鉆進(jìn)了車?yán)?,氣急敗壞地說:“不玩了不玩了!回家去!快!”
車夫連忙答應(yīng),一路小跑地回去,重新駕車,撥轉(zhuǎn)馬頭,照著原路返回了。
環(huán)兒捂著嘴嗤嗤地笑著,說:“真是自找的不痛快?!彼f完便向莫云瀟走來,挽過她的手,說:“姑娘,你早該懲治懲治二姑娘了。你看她驕縱得,簡直沒了樣子?!?p> 莫云瀟也笑了,輕輕拍拍她的手,問道:“我的樣子真像一個悍婦嗎?”
“哪兒的話!”環(huán)兒笑著說:“二姑娘的胡謅之言,您也當(dāng)補(bǔ)藥吃了。什么悍婦,咱家姑娘不撒潑不鬧騰。就是當(dāng)街打人,打的也是無賴潑皮、市井小兒。這才叫女英雄嘞,哪兒是悍婦!”
聽了這話,莫云瀟心頭的郁結(jié)去了一大半。她含笑捏著環(huán)兒的臉蛋,說:“就你這張小嘴兒厲害。走!二姑娘不游湖,咱們游去?!?p> “好呀好呀!”環(huán)兒拍手叫好,說:“今兒是上元,金明池有龍舟競技,還有花燈、糖人……咱們快去瞧瞧吧。”
“好,就依你的?!蹦茷t說著,便挽著環(huán)兒的手折轉(zhuǎn)方向,朝著外城金明池的方向去了。
此時,太陽幾乎就要落山,金明池碧波池水泛著粼粼霞光,美不勝收。諾大的湖面平靜沒有波瀾,兩岸龍舟??吭诎哆?,壯實(shí)的水手們?nèi)宄扇旱鼐奂K麄冇械脑趽]動手臂熱身,有的坐在石墩子上休息,還有的在涼亭邊上喝茶談天。
兩個泅水健兒“噗通噗通”兩聲,伴著游人的鼓噪聲躍入水中,隨即蕩起一條白色浪花的直線。他們游到湖中央,將錦標(biāo)旗高高豎起。這旗正迎風(fēng)招展,盡顯氣派。
而岸上就更熱鬧了,各色花燈、風(fēng)箏一應(yīng)俱全。不少童子小兒拽著風(fēng)箏線四處跑著,嬉笑打鬧。半空中正是他們放起來的風(fēng)箏。有龍王、有觀音、有大鵬、有仙女兒,無數(shù)富家子弟由青樓歌姬伴著,或相攜伴游,或踏歌歌唱。
要論唱歌,當(dāng)屬東京城有名的角兒張真奴。此女正被無數(shù)游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流瑩一般的歌喉在這鼎沸的人潮中依然清亮婉轉(zhuǎn)。
隨著太陽漸漸落山,昏暗的大地上現(xiàn)出了點(diǎn)點(diǎn)燈火?;舯患娂婞c(diǎn)亮,更突顯節(jié)日的氣氛。
環(huán)兒挽著莫云瀟的胳膊在這游人當(dāng)中穿行。環(huán)兒是個小孩脾氣,不時要踮腳張望,看看附近有什么好玩新奇的東西。而莫云瀟卻是持重,一路走著半句話也沒有說。
“姑娘你看!是相撲!”環(huán)兒信手一指,正指向了一處人群聚攏的地方,從人群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兩個健壯的力士正在赤膊摔跤。他二人兩手搭在對方的大臂上,就似兩鹿相爭,頗有趣味。
莫云瀟順著環(huán)兒的手指望去,首先望見的則是兩個同樣看相撲表演的倭人。倭人的長相與漢人相同,但衣冠服侍卻大為不同。
他們穿著長袍,手里抱著一柄唐刀,面容整肅地觀賞著相撲表演,一望之下,便知是海外的倭人。
莫云瀟不禁笑道:“我大宋承自前唐,向來列國來朝。而我宋人卻很少外出去游覽別國。只怕時日一久,我國好玩有趣的物什都叫他們學(xué)了去。”
環(huán)兒掩口一笑,道:“那才叫懾服四夷,長我朝威嚴(yán)呢?!?p> 莫云瀟冷眼一瞥,笑道:“長不長我朝威嚴(yán)是不知道,但你瞧,那兩個倭人看相撲如此出神,想必歸國后定會將相撲之技宣講給他們的國人。呵呵,或許千百年后,我國中人也不懂相撲,而倭國卻引此以為國技了呢。”
她說完,便與環(huán)兒一起哈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