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絲絲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他就這樣出現(xiàn)了。
莫云瀟愣了大約三秒,便著急忙慌地喊著:“別!你別進來!”
她的慌亂比起在金明池的那個夜晚有過之而不及。
“果然是兄弟,都這么輕薄好色!”她還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
但或許趙似是沒聽見,他輕輕的推開房門,一手提著紗燈,一手托著木盤,上面放著酒壺和酒盅。
“別,你別……”莫云瀟透過屏風(fēng)將他一望,只見他身著一件緋色立領(lǐng)對襟單衫,外套一件紫底羅襖,下身著同樣是紫色的裳褲,腰間束帶,腳上穿著鑲著綠玉的長靴。
他帶著淺淺的笑意,邁著四方步向前走來,然后將紗燈和托盤輕輕的放在桌上,朝莫云瀟拱手行了一禮,說:“玲瓏姑娘,小王這廂有禮。”
莫云瀟看得呆了,雖說趙似的華貴她早有見識,但像今天這樣彬彬有禮還是第一次。
在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一點淡淡的香氣,應(yīng)該是趙似為了今晚的約會而特意準備的。
趙似的這番舉動倒不至于讓莫云瀟刮目相看,但也確實讓她放下了防備之心。
“原來他也不是一個喜歡用強的人?!泵壬诉@個想法,莫云瀟竟也有些忍俊不禁。
趙似不見她從屏風(fēng)后出來,便探頭一望,笑道:“玲瓏姑娘,良辰美景莫要辜負了。與本王來共飲一杯如何?”
她一番躊躇,便一點點從屏風(fēng)后走了出來。
趙似正含著溫柔的笑望著她,讓她的臉上一陣發(fā)燒。
她急忙避開他的目光,帶著幾分嗔怪的語氣說:“大王這樣唐突,是怕奴家這煮熟的鴨子飛跑了不成?”
趙似微微一笑,再施一禮,說:“本王給姑娘賠禮了。本王觀姑娘品貌,原以為是個忸怩的娘子,卻不成想也是爽利的人。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莫云瀟望了一眼那壺酒,說:“大王要請我喝酒嗎?”
“正是?!壁w似先坐了下來,將扣著的酒盅放好,親自攏袖斟酒,說:“這是先皇御賜的桂花酒,美不可當。姑娘何不來嘗嘗。”他說著做了個請人入座的手勢。
莫云瀟含笑坐了,端起酒盅來湊鼻一嗅,果然一陣桂花的香氣撲鼻,叫人心生暢快。
她抿嘴一嘗,但覺舌尖微辣,芳香之中又帶著幾分淡淡的甘甜,雖然有回甘,卻不會沉迷。
“果然是好酒?!蹦茷t說了一句,又抬眼望著趙似,說:“大王怎舍得拿這樣的御賜美酒來款待奴家?”
“美人配美酒,豈不是兩全其美嗎?”趙似一面笑一面回答,身子微微離坐向前傾了傾,已能嗅到莫云瀟身上的花瓣香氣。
見他靠近,莫云瀟也略略向后一仰,端起自己的酒盅湊到了趙似的嘴邊,正好堵住了他的前路,說:“大王如此油滑,又傍著顯赫的身份,天下間的女子豈不盡入你彀中?哼!只怕沒個三天五天的,你便把奴家忘得一干二凈了?!?p> 趙似干脆低首將莫云瀟酒盅里的半杯殘酒喝了,只感覺在酒香之外還有女子口齒間的芳香,心中早已萌動,說道:“玲瓏姑娘,自你以后,本王絕不再幸他人?!?p> 莫云瀟將他身子一推,嗔怒說道:“難道大王要立奴家做王妃嗎?”
這是一句不成體統(tǒng)的話。任何人都不能這樣冒然詢問,不過趙似卻不介意。
“本王正有這個打算?!彼嵵仄涫碌恼f。
但莫云瀟哪里肯信他的話,便揶揄了一句:“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奴家雖不經(jīng)世事,但也知道簡王你有‘花中龍’的美名。王侯公子,本是多情。大王又何必用這樣的酸話來哄我?”
她說完也大大咧咧的自斟自飲了一杯,但半晌不見趙似言語也有些奇怪。
她抬頭一望,竟是吃驚莫名。原來趙似在暗暗的抹著眼淚。
“你怎么……”莫云瀟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擇言,但堂堂的王爺竟然會因此而落淚,倒也讓她始料不及。
“玲瓏姑娘,若不是一見如故,你也不會如此推心置腹的,是嗎?”趙似這樣問了一句。
“???”莫云瀟有些尷尬,忙回答:“那就算是吧?!?p> 趙似欣慰的一笑,說:“我也引玲瓏姑娘為知己。雖然咱們只見過兩次,但仿佛在夢中或是前世,你我是見過的?!?p> 莫云瀟瞥了瞥嘴,心想你這撩妹的話術(shù)可也太陳舊了。
趙似沒有覺察到她表情的變化,只是自顧自的說著:“我是神宗之子,十一歲封為簡王。百姓以己度人,想我錦衣玉食,好不快活?殊不知,我也寂寥落寞,注定要在這冰冷的王府中了此殘生。玲瓏姑娘,你說天底下的悲哀可有大過我的嗎?”
莫云瀟見他說的凄涼,也不禁有些動容,說道:“可你貴為親王,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天底下多少人都羨慕不來。與他們相比,你豈不是莫大的幸運嗎?”
“幸運?”趙似慘然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是呀。我的確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不過,只有一樣?xùn)|西我卻得不來。”
“什么?”莫云瀟好奇的問。
趙似盯著她的眼睛,回答說:“知己?!?p> 莫云瀟倒有些不以為然,笑問:“知己,就真的那么重要嗎?”
“我的確是錦衣玉食,華貴無比。可是,在我周圍的都是婢子小廝,她們只有唯唯諾諾。當朝大臣見了我也只有‘王爺龍鳳臨凡,小臣仰望如旱地望云霓’這樣的屁話。”
他把玩著酒盅,嗤嗤的笑著:“只有在鎮(zhèn)安坊的妓館,唱曲的女子們才會說兩句酸笑話逗人一樂,有時還會無禮犯上,怪我許久都不來找她。呵呵,但我也知道,她們所愛的只是銀錢,今日我給她錢,她就對我好,明日你給她錢,她就對你好?!?p> “你放心,我不會給她錢的?!蹦茷t一邊說一邊給趙似的酒盅里斟滿了酒。
“許多年來,我讀了許多詩?!彼俅螌⒈芯埔伙嫸M,打了個酒嗝,說:“什么叫‘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什么叫‘莫愁前路無知己,天涯誰人不識君’。呵呵,一介白丁尚有知己好友,可我貴為親王,卻是潦倒一生,苦悶也好,歡喜也罷,竟都無人訴說。如此還不悲哀嗎?”
“可你,不還有兄弟嗎?”莫云瀟這樣寬慰他。
趙似將眼睛一瞪,說:“兄弟?去他娘的兄弟!”只聽“嘩啦”一聲,酒盅酒壺連同那托盤都被他一把掃落摔在了地上。
外面的侍女們聽到聲響,,忙沖進來看。卻見莫云瀟一臉茫然,趙似醉意朦朧?!澳銈冞M來干什么?出去!”
他呼喝了一聲,侍女們就依次退了出去。
“皇室之家,父子天倫已是淡漠,更何況什么兄弟之情?趙佶恨我與他爭奪皇位,早想除之而后快?!?p> 他趴在桌上,幽幽的說:“先皇與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趙佶與皇兄不過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你說,論起親疏遠近來,是誰該繼承大統(tǒng)?”
莫云瀟本能的左右望望,見四下無人才說:“這樣看來,的確大王你更應(yīng)即位。”
“可恨那趙佶與朝臣勾結(jié),竟然先我一步去給皇兄發(fā)喪,坐實了名分?!?p> 這時候,趙似已是淚如雨下,哽咽地說:“可憐我如今卻要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莫云瀟的心頭也涌起了一陣酸楚。她連忙拿過手絹來為他擦拭眼淚。趙似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讓她大吃一驚。
“大王!大王!你這是干什么?”莫云瀟想要掙脫,卻又不敢使力,生怕弄疼了他
。也不知從那一刻起,莫云瀟已不把他看做是好色的紈绔子弟,而是一個受了傷的孩子。
趙似緊緊攥著她的手,眼睛迷離,口中呢喃,像是在說夢話:“玲瓏姑娘,你可知我為何每次去別人家做客,總要討一兩個侍妾?”
莫云瀟勉強的一笑,問道:“為什么?”
“你聽過……聽過……”他強打起精神,說:“你聽過蕭何自污的故事嗎?”
莫云瀟點了點頭,說:“這個故事我聽過。漢高祖定鼎天下,蕭何當居首功。不過高祖忌他功高,起了猜疑之心。蕭何韜光養(yǎng)晦,干了許多貪污、侵奪百姓田產(chǎn)的事,使得民間頗有怨言。高祖見他如此志短,便也不再疑心于他了?!?p> 趙似嘿嘿笑了起來,說:“玲瓏姑娘也讀過《史記》嗎?不錯,不錯。我之所以也這樣做,便是效仿蕭何而已。不然,我哪還有命在?!?p> 這番話說完,他竟趴在桌上哇哇大哭了起來。
莫云瀟呆在原地,一時手足無措。她望著這個哭得像個孩子的王爺,竟勾起了自己本能的、原始的母愛。
她很想將他摟入懷中好生安慰一番,但礙于女性的矜持和顏面,她努力的克制住了這樣的沖動。
“大王,原來你有這樣的苦衷?!蹦茷t嘆息了一聲,又暗暗咬牙,想道:“這個趙佶真是可惡,搶奪別人的皇位也就算了,還要殺人滅口,如此陰險毒辣,怎么做皇帝?等我救了環(huán)兒出去,還得再約他一次,叫他以后不可以再欺負簡王!”
她又回過頭來,輕撫趙似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哭久了傷身子?!?p> 或許也是哭得累了,他漸漸的收了哭聲。
莫云瀟重新坐下來,問他:“既然如此,大王又為何要將那三十個侍妾送走?這樣做,豈不更引人懷疑嗎?”
趙似抬起自己淚眼婆娑的臉,露出一副恨恨的表情:“我就是要做給趙佶看。他搶奪了我的皇位,我何足惜!而我卻有天下第一美人!他可遠不及我了?!?p> 莫云瀟的臉蛋忽然羞紅了。
即使她是個豁達的女子,但畢竟仍然是女子。異性夸自己貌美,即使言詞過甚,也是叫人心生歡喜的。
“大王,你可折煞奴家了。小小舞女而已,哪稱得上美人?!蹦茷t謙虛的推讓了一番。
“無論你是什么人,只要能日日與你廝守,即使趙佶拿皇位與我來換,我也是不換的了?!壁w似說完又哈哈笑了起來,狂態(tài)畢露地說:“生平難得一知己,痛快!痛快!”
莫云瀟見窗邊有人影綽綽,想必是有侍女守在門外。她的臉一陣羞紅,伸手一拉趙似的胳膊,說:“大王,你可小點聲,叫人家聽見了多尷尬?”
“有什么尷尬?”趙似離坐而起,一邊踱步一邊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他這幾句詩吟來,但覺蕩氣回腸,讓人豪氣陡生,與前面所吟的贈別詩意境完全不同。
他忽然轉(zhuǎn)過身來,說:“玲瓏姑娘!從今往后,你便是我趙似唯一的知己!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
莫云瀟哭笑不得,急忙走過來拉住他,語帶責備的說:“一個大男人,又哭又笑的,羞也不羞!”
趙似望著她,含笑說道:“大丈夫立于世間,當哭則哭,當笑則笑,有何不可?”
莫云瀟一呆,心想:“皇室之家竟也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人?”
“可是……”她又說:“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在昨天之前還互不相識。你又怎能斷定,我便是你的知己?”
“鐘子期和伯牙也不過是萍水相逢。”趙似輕輕的握住了莫云瀟的手,而這一次她沒有掙脫:“古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們又何嘗不可?今日在曾布府上,我看你舞劍,那劍就在我的咫尺,被你舞動起來萬道金光的掩映下,青鋒寶劍也變成了繞指柔。玲瓏,你的舞蹈無人可比,就是整個東京……哦不,就是整個大宋的舞女都加起來,也不及你分毫??茨阄鑴?,我也知你一定有自己的故事。無論你的故事是美的是哀的,我都很想接納過來,移花接木,給你明亮而溫暖的前程?!?p> 趙似的這一番表白情真意切,讓莫云瀟熱血沸涌。從來沒有人這樣夸過她,即使是趙佶也沒有。她已是深深的感動,卻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抿著嘴望著他。
趙似的眼神中含著無限的柔情蜜意。而莫云瀟的眼中卻滿是迷惘和困頓。就在趙似要俯下身來親吻自己的時候,她本能的向后一退,大腦恢復(fù)了清醒。
“我是干嘛來的?對對對,救環(huán)兒!怎么跟這兒談情說愛起來了?不行不行?!?p> 她急忙甩開趙似的手,背轉(zhuǎn)過身去,說:“王爺,奴家雖出身卑賤,但也把自己看得金貴著呢,不是那么隨便就……就……”
趙似已明白她的意思,便也點點頭,說:“我懂,是我酒后失態(tài)了。玲瓏姑娘,今天你也累了,還是好生歇著吧。明日我再來看你?!?p>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不作絲毫的停留。在他走后很久很久,莫云瀟才敢慢慢轉(zhuǎn)過頭來,見他果然是走了,這才敢長舒一口氣,心里暗暗后怕:“我的老天,他也太會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