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莫云瀟,問道:“荷露,此刻你還信簡王嗎?”莫云瀟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而是在不斷的念叨著:“趙佶說得是真的……趙佶說得是真的……”
這一刻,她如墜冰窟。她渾身的汗毛豎立,身上起了一層肉眼可見的雞皮疙瘩。她夢囈似的不斷念叨著,魏夫人當(dāng)然聽得明白,也十分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荷露,你既已知真相,接下來有何打算?”魏夫人這樣問道。
莫云瀟抬起蒼白的臉來望著她,用十分虛弱但很鑒定的語氣說:“我要回去?!?p> 魏夫人心中大急,忙拉住她的手,說:“你已知那簡王府是龍?zhí)痘⒀ㄟ€要闖進(jìn)去?”
“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蹦茷t說:“我被那廝蒙蔽,但萬幸無恙??森h(huán)兒還陷在里面,若不救她出來我心里著實難安?!?p> “要救人也得從長計議,你切不可逞強(qiáng),否則環(huán)兒沒救出來,你自己也搭了進(jìn)去?!蔽悍蛉诉@樣說。
那女子見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雖不明白前因后果但也大概猜到她們的處境,于是便說:“兩位娘子,請聽拙婦一言?!?p> 二人果然打住,齊齊將目光投向了這女子。女子嘆息一聲,才說:“自從俺男人死了之后,俺日思夜想的就是報仇。不過簡王畢竟是皇室的人,俺一個尋常村婦也不知該怎么辦??上步袢找娏藘晌荒镒?,俺算有了指望。雖然俺不能和娘子一樣去做個聶隱娘那樣的英雄,但也可稍幫一點(diǎn)忙。”
兩人的精神果然是一振。魏夫人蹲下身子,問她:“老嫂子,您有何妙計不妨說來?!?p> 女子淡淡一笑,說:“俺又不是軍師,哪有什么妙計。不過,俺卻知道,近日來那姓楚的員外極不安分,來他家里的不是什么章相公,就是章掌柜,還有一個什么什么虞侯的,姓仇。哦對了,還有一個,姓萬,聽人說是運(yùn)河槽幫的頭兒?!?p> 莫云瀟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魏夫人說:“這幾個咱們都認(rèn)識,章相公便是章惇,章掌柜則是他的胞弟章淳,還有仇鋒和萬乃林。哼!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
女子繼續(xù)說:“俺們就是他家的佃戶,所以清楚一些。好像有聽說,楚員外要將一半的產(chǎn)業(yè)讓給章相公?!?p> “哦?這又是為何?”魏夫人有些費(fèi)解了。可這女子也是微微搖頭,不明所以。
莫云瀟細(xì)一思索,便說:“我大概知道了,姓楚的是要做簡王的天使投資人?!?p> 魏夫人和這女子都是一臉困惑?!笆裁词恰焓雇顿Y人’?”
莫云瀟索性也蹲了下來,舉起兩個拳頭說:“眼下的朝廷雖然風(fēng)平浪靜,但實則暗流涌動。玉如你看,官家、曾樞密、向太后就是我的右手,而簡王、章惇、仇鋒這一干人就是我的左手。左手欲取右手而代之,但又缺少十足的把握,所以他們需要拉人上船。而這個上船的人就是楚員外。簡王要奪位,楚員外也要染指朝堂,可謂是各取所需?!?p> 魏夫人和那女子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的眼中讀出幾分懵懂。魏夫人皺眉想了半晌,才說:“簡王的確荒淫兇暴,但是他敢造反嗎?這恐怕過于匪夷所思了。”
莫云瀟搖了搖頭,說:“簡王的確有此打算。我曾親耳聽到他和丐幫團(tuán)頭劉大刀密謀此事。只不過,那或許是個障眼法。劉大刀被他騙了。他真正想借助的力量不是丐幫而是槽幫。”
“理由呢?”魏夫人又問。
“第一,漕幫有章惇撐腰。章惇是當(dāng)朝宰相,位高權(quán)重。簡王借助了漕幫,就相當(dāng)于借助了章惇。這樣便宜的買賣他不會不做。”莫云瀟侃侃而談:“第二,漕幫在東京城世代為生,利益鏈條盤根錯節(jié)。這可不是輕易能推翻的。而劉大刀他們就是要從運(yùn)河之利上分潤,如果簡王與丐幫合作,未免節(jié)外生枝,妨礙了許多人的利益。”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假意和劉大刀合作呢?”魏夫人繼續(xù)問。
莫云瀟說:“這也好解釋。一來,可以探底,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之;二來,也可以借機(jī)將他們穩(wěn)住,自己舉事的時候,防止他們與自己搗亂?!?p> 魏夫人想了一想,不禁笑了起來,說:“好我的荷露,果然是個智勇雙全的女諸葛。這些道理你是怎么想到的?”
莫云瀟無奈的一笑,站起身來說:“原本,我也有很多事想不通。我不信簡王會謀害官家;不信他是那樣卑劣的品性。正因為我的理智被情感所困,所以很多事都想不明白??扇缃裎覐膶λ膼蹜z中掙脫出來,便如清水中看魚一樣,十分明澈清晰了。”
魏夫人也欣慰的笑了,說:“荷露,你總算明白了。那你下一步要怎么做?”
莫云瀟忽地站住步子,回過頭來說:“我要去會一會萬乃林?!?p> “哦?為何不直接去找楚員外,你與他不是素有淵源嗎?”魏夫人問。
莫云瀟含笑搖頭,說:“姓楚的不過是章惇他們手中的一枚棋子,章惇才是簡王真正的左膀右臂。咱們打蛇打七寸,章惇的七寸正是萬乃林?!?p> 那女子立即接口道:“萬乃林在城外有一處所在,只是……那是個腌臜地方,兩位娘子只怕……”
莫云瀟微微一笑,說:“‘鬼樊樓’嘛,我知道。我正要去那地方逛一逛。”
這女子聽了這話不禁勃然色變,一張臉登時羞得通紅,同時也流露出十分可怖的神態(tài)來。
魏夫人急忙勸解她,說:“老嫂子不必心慌,我這女弟就是這個秉性,天生的活夜叉,女閻羅。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女子更覺得驚奇,望向莫云瀟,說:“難道這位娘子就是東京城里的‘女閻羅’莫云瀟嗎?”
莫云瀟驕傲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正是我?!?p> “啊呀!老婦眼拙,竟沒認(rèn)出貴人來?!迸踊琶ο掳荩f:“既如此,老婦斗膽請莫大娘子為我夫伸冤!”說著,她便重重的一個頭磕了下去。
莫云瀟急忙將她扶住,笑道:“大嫂不可多禮。你可知道隨我一同來的這位娘子是誰?她便是曾樞密的內(nèi)妻魏玩魏玉如。這件事由我們兩個一肩挑了,你大可放心?!?p> 女子激動得淚如雨下,也向魏夫人拜了幾拜,嘴里不住的念叨:“多多拜托……多多拜托……”
辭別了這女子之后,她二人各騎駿馬而去。“鬼樊樓”是在晚上才開業(yè),故而得了一個“鬼”字。不過,像那樣藏污納垢的地方,若是兩個貴婦去了未免太惹眼,于是她們決定改換男裝。
只是此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若是回城再換衣裳未免引得簡王的眼線注目。于是她們直奔附近的縣城,買了布匹量體裁衣,天剛剛擦黑就能穿上身了。而換了男裝的她們養(yǎng)精蓄銳,趁著朦朧夜色,縱馬直向那“鬼樊樓”而去。
這鬼樊樓在東京城郊外的一處破橋附近,橋梁正好當(dāng)作了頂棚,四周則用草席和泥土壘起來,圍成了諾大一塊場地,雖沒有真樊樓那樣高聳巍峨的樓宇,卻也在這黑夜之中燈火相連宛似點(diǎn)點(diǎn)繁星。走得近了,里面的人縱酒歡笑,擲骰呼盧也能清晰可辨。
兩個把門的精壯漢子手里各拎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分立在大門兩側(cè)。他們赤裸著上身,下身也不過是粗布褲子,腳上一雙草鞋,典型的槽幫打扮。
這時候,兩個青年公子信步而來,他們身著長衫,頭戴方巾,白衣飄飄,風(fēng)雅十足。再看他們的形貌,其中一人手搖折扇,微微帶笑。他的身材自是高挑,臉蛋也十分俊俏。而另一個雖然貴氣逼人,舉手投足都極儒雅,但在容貌上不及他的同伴了。那個搖扇子的便是莫云瀟,而身旁的則是魏夫人了。
莫云瀟模仿著趙佶的神態(tài)和舉止,來到那兩個守門漢子的身前將手一抱,說:“在下莫大,特邀了我這外地好友來鬼樊樓樂呵樂呵,還請兩位小哥給個方便?!?p> 那兩個漢子將她二人一番打量,其中一個說:“城里鎮(zhèn)安坊有南曲和北曲的青樓花街,兩位像是讀書人,可不去那風(fēng)雅的所在,又何必舍近求遠(yuǎn),來這污濁之地?!?p> 莫云瀟哈哈一笑,說:“實不相瞞,我這朋友是江南來的,江南物華風(fēng)流,什么樣的青樓妓館尋不到?若是辛苦來一趟東京,所見所聞與江南無異,豈不虛赴此行?小弟曾向好友夸口,說這鬼樊樓是人間至樂的所在,江南決計不會有。他才肯與小弟走這一遭?!?p> “放開我……放開我……”遠(yuǎn)處傳來幾個女子的哭喊聲,由遠(yuǎn)及近,此起彼伏。二人回頭一望,只見七八個大漢各扛一個麻袋向里走去,麻袋里裝的女子在奮力掙扎哭喊卻于事無補(bǔ)。
看到這一幕,莫云瀟的臉登時紅了。她本能的將臉別過去,一顆心也仆仆的亂跳。而魏夫人則怒目而視,一臉的憤憤之色。
那兩個看門的漢子呵呵一笑,其中一個說:“怎么?沒見過吧?鬼樊樓的姑娘都是這么來的。俺們干的就是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兩位是讀圣賢書的,有辱圣聽,還說速速去了吧?!?p> “哈哈哈,霸王硬上弓,果然有趣,小爺在江南也是萬花穿身過的,卻也沒尋過這樣的樂子。”魏夫人忽然對莫云瀟說:“這個鬼樊樓可比真樊樓有趣得多了?!?p> “是嗎?魏兄喜歡就好?!蹦茷t尷尬的應(yīng)和了幾聲,然后又對這兩個守門的說:“小弟的這位朋友可是江南富商,手頭闊綽著呢。兩位當(dāng)真要拒財神爺于門外嗎?”
“這……”二人一陣躊躇,對視了一眼,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說:“放你們進(jìn)去也行,只不過須得有個看路費(fèi)。”他說著便將手一伸,擺明了是要銀錢。
魏夫人呵呵笑著,從寬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張交子,說:“五十貫錢,不成敬意?!?p> 這二人接過了交子一瞧,果然是五十貫錢的面額,眼睛都看直了。這鬼樊樓所招待的大多是纖夫、農(nóng)戶、地痞流氓之類的底層人,誰有這么大的手筆。
他們接了交子,果然就換了一副嘴臉,立即笑嘻嘻的問:“不知兩位貴客高姓大名。”
“名字就不必記了,我姓莫,這位大爺姓魏?!蹦茷t這樣說著。
“得勒!”這兩個守門人立即高聲叫道:“魏爺、莫爺造訪!里邊兒伺候著!”
莫云瀟和魏夫人相視一笑,然后雙雙步入了鬼樊樓的這竹子編成的大門中。
鬼樊樓的大堂是個圓形的開闊場,四周是一圈臺階,無數(shù)張桌子擺在臺階下,在那圓形的正中場地。四周燃著煤油燈和蠟燭,整個大堂燈火通明。
大門對面還有三個小門,不知通向何處。大堂一側(cè)還有樓梯,可以通向二樓的各個包房。那些房中,有的亮著燈,有的是一片漆黑。
莫云瀟和魏夫人剛進(jìn)來便嗅到一陣污濁的氣息。一個醉漢迎面撲來,幾乎就要將莫云瀟撲倒,幸而一個小廝急忙將他扶住,拉他到另一側(cè)去吐。
大堂之中,無數(shù)男客在飲酒搖骰子,大聲的呼喝著。女子們衣衫不整,有的露著大腿,有的露著上半身,同樣調(diào)笑著依偎在男人身旁。
見此情形,莫云瀟感到一陣反胃。她只能用折扇遮住自己的鼻子,盡量不要聞到這種酒味和女子香粉氣味的混合濁氣。
“真是別開生面,我也算漲了見識了?!蔽悍蛉藢δ茷t這樣耳語了一句。
莫云瀟苦笑,說:“我有些后悔來鬼樊樓了?!?p> 這時,一個頂著富貴包的駝子迎面而來,笑嘻嘻的說:“看兩位公子是第一次來咱們鬼樊樓,小的為您引路可好?”
莫云瀟抱拳一禮,說:“有勞。”
駝子轉(zhuǎn)過身去,將兩指在嘴唇間一戳,發(fā)出了一聲極為尖銳的嘯聲,然后高聲叫道:“沒接著的客的姑娘們都出來,叫莫公子和魏公子瞧瞧!”
于是,二十多個女子笑盈盈的從樓上的房間中踏步而來,分作兩列站在了莫云瀟和魏夫人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