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樊樓就在宮城邊兒上,無論城里怎樣亂,咱們這兒可都是個安閑的所在。”樊樓的那“大伯”不無得意的向莫云瀟介紹著:“樊樓是隨著太祖創(chuàng)業(yè)時一同蓋起來的,迄今也有百年的光景了。滿東京誰不知道,咱樊樓不僅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淖痔?,而且百余年來多少公侯大臣都曾惠顧樊樓,甚至官家也有駕臨的時候。每到科舉大比之年,那些青年學(xué)子們也都要來沾沾貴人的喜氣呢?!?p> “大伯”的講解充滿了炫耀的意味,尤其是在茗樓失意之時,就尤為刺痛莫云瀟的自尊。
“你說完了嗎?”莫云瀟冷冷的說了一句,“大伯”一愣,隨即陪著笑臉嘿嘿笑著:“小的多嘴了?!?p> 莫云瀟抬頭望去,樊樓的輝煌燈火映照得漆黑的天空都為之變色,宣德樓上雖也有燈火,但相比之前也都黯然失色。
樓前正站著一個略微發(fā)福的中年女子。
這女子個高圓臉,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雖然不甚美麗但器宇軒昂,頗有幾分獨到的神采。她扎著高高的發(fā)髻,面上涂著淡淡的黛妝。
此人正是宋五嫂打理樊樓的好幫手,生活中的好閨蜜曹媽媽,也是樊樓有名的老“焌糟”了。
此時她目光一轉(zhuǎn),正看見一盞燈籠朝自己這邊走來,細細一瞧,大燈籠的正是店里的“大伯”,而跟在他身旁的那不是莫云瀟還是誰人來?
“哎呦!莫家姑娘來了!”曹媽媽兩手一拍,快步迎了上去。莫云瀟與她一照面還有些彷徨,上下打量一番也沒記起她是誰。
曹媽媽側(cè)目笑著,說:“大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曹媽媽都忘了?呵呵,上次姑娘來樊樓吃魚,還是老身我伺候得呢?!?p> 莫云瀟秀眉一挑,惶然記起曹媽媽的音容笑貌??刹皇菃幔可洗嗡挝迳┰诜畼谴髷[宴席為宋明軒退婚的事而道歉,莫云瀟曾和這位曹媽媽有過一面之緣。至于在此之前,她們的關(guān)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哦,原來是曹媽媽,失敬失敬。”莫云瀟靦腆的一笑。
“哎呦,姑娘是個體面人,說話都文縐縐的。”曹媽媽笑得合不攏嘴,順手拉過了莫云瀟的手,邊向樓里走邊說:“姑娘莫要拘謹,就把這兒當(dāng)作茗樓一樣。你五嫂子和軒哥兒都候著姑娘呢?!?p> 說話間,她們已進了樊樓的一樓大堂。
比起外面的流光溢彩,樓里更是絢爛奪目。高高的燭臺將整個大堂圍繞,一盞盞燈火外罩著色彩各異的防風(fēng)罩,使得整個大堂光彩絢爛。
首先迎上來的是七八個薄紗女子。猶如仙女一般的容姿和身段,走起路來也無聲無息的。莫云瀟吃了一驚,忙叫道:“這是做什么?”
曹媽媽呵呵笑道:“姑娘踏著風(fēng)塵而來,不先泡個熱湯嗎?”
莫云瀟一臉狐疑的望著曹媽媽,但見她笑容慈祥,這些女子也都頷首微笑,在自己面前屈膝一禮,兩手交疊放在胸前,顯得十分恭敬。
“大女兄!”忽然一身喊從高處傳了來。
莫云瀟抬頭一看,原來是云溪在二樓走廊“噔噔”跑來,奮力朝自己揮手?!按笈帜憧伤銇砹耍】烊ハ聪瓷碜影?。我們都洗了,那熱湯可舒服了!”
“就是呀荷露!”轉(zhuǎn)眼間,李仙蛾、張蕓兒、云湘、莫云澤還有宋明軒也都緊隨而至。
“時雨?你也在這兒?”莫云瀟有些驚喜的叫著莫云澤。莫云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說:“大女兄,這些日子家中變故不斷??珊尬译m是男兒身,卻只能躲在書齋中……唉,大女兄真是……”
說著說著,他便哽咽了起來。
曹媽媽急忙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莫家大郎,這些話可不好說的。今兒是你們莫家團圓的日子,怎么哭哭啼啼的?大郎非要惹你家姑娘傷心落淚不成?”
宋明軒接口道:“曹媽媽,時雨并無此意。”他說著,也不忘與莫云澤對視一眼,但兩人的眼神中都帶著戒備和矜持,相視的一瞬間又急忙轉(zhuǎn)頭避開。
莫云瀟將他們一番打量,又問曹媽媽:“怎么不見五嫂子?”
“五嫂子在后廚料理魚羹呢。大姑娘還是先去浴洗一番,好與家人團聚呀,”
莫云瀟想想也是道理,便也不推辭,隨著這些侍女們?nèi)ハ丛枇?。二樓的眾人見莫云瀟隨著侍女們?nèi)チ?,也都各自感慨了起來?p> “唉,流年不利,這才幾個月的光景,咱們家都兩次寄人籬下了?!睆埵|兒帶著哭腔說著。
“娘。”云湘輕輕扶著她,想要安慰卻也不知該如何說起。莫云澤靠過來說:“娘,咱們雖然兩次破家,但都遇到了貴人。曾樞密、魏夫人在先,宋五嫂在后。蒼天不佑,卻有貴人相助,豈不也是幸運至極?”
李仙蛾手里掐著佛珠,淡淡說道:“這都是荷露的因果。唉,先前我們與荷露爭斗,只為了奪茗樓的產(chǎn)業(yè)。而如今呢?我們卻還要托庇于荷露,若沒有她,只怕我們……”
她說著不免又哽咽了起來。云溪也跟著滾起了淚珠?!澳铮覀円粫r糊涂,險些鑄成了大錯。大女兄她……她真是天下最好的女兄了!”
眾人說著都各自落淚。宋明軒也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忙勸慰道:“適才曹媽媽說得對,今天是大家團圓的日子,何必哭哭啼啼的。來,咱們進屋里說話。”
在宋明軒的引領(lǐng)下,眾人一邊抹淚一邊進了為他們準(zhǔn)備好的雅間。一張八仙桌,桌上茶具酒水皆有,墻上掛有米芾的竹石圖和黃庭堅的行楷。屋子里雖只有兩盞燈,但光彩奪目,絲毫沒有昏黑的感覺。
眾人落座,宋明軒笑道:“諸位是客,家興不自量力,為諸位點一盞茶吃?!彼贿呎f一邊整理茶具。
李仙蛾笑道:“久聞軒哥點的一手好茶,只是在名樓時我等皆在內(nèi)宅無緣得見,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不錯,咱們軒哥的點茶手藝可不比茗樓的茶博士遜色?!睆埵|兒望了望身邊的女兒,又說:“只可惜這樣的俊才不得良配。不過好在莫家女兒多,就拿我們云湘來說吧,云湘……”
“娘!”莫云湘臉皮登時通紅,忸怩的拉了拉母親的胳膊,叫她不要再說下去。
云溪也瞥了這母女倆一眼,心想:“怕是想攀高枝想瘋了,竟然如此失禮!”
張蕓兒笑著說:“我這個女兒就是上不得臺面。軒哥未婚,湘兒未嫁,咱們兩家又是世交,關(guān)起門來說說又怕什么?!?p> “哎呦!這是關(guān)起門來說的嗎?”云溪帶著幾分醋意說:“二女兄人是標(biāo)致的,那也是父親給的,但這性子只怕……”
她故意沒有說下去,而是將一雙俏眼落在這母女身上。張蕓兒面色微變,正要回敬幾句,李仙蛾卻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云湘和云溪都還小,況且家中多事,緩上幾年再議也是可以的。”
“緩?哼!”張蕓兒將對莫云溪的不滿全都發(fā)泄到了其母李仙蛾的身上。
她帶著幾分嘲諷的語氣說:“你們云溪能緩,我們湘兒可緩不得。若是遇著了良配,不伸手接過來,只怕呀,好魚羹也喂到了狗嘴里?!?p> 云溪臉色忽變,拍桌罵道:“你說誰是狗呢!你可吧話說清楚了!”
眼看這兩對母女又要吵起來,呆坐許久的莫云澤終于忍無可忍,發(fā)了一次火:“好了好了!這是別人家宅,家丑外揚,不怕人家笑話!”
宋明軒將已調(diào)制好的茶湯先遞給了張蕓兒,說:“二奶奶,請用茶?!彼纳裆绯?,似乎她們說得事與自己無關(guān)似的。
張蕓兒道了謝接過茶來,輕輕一晃,青綠的茶湯咬盞,足見功夫,再湊近鼻端一嗅,清幽之氣沁人心肺,十分舒爽。
“哎呦,真是好茶?!睆埵|兒媚笑著望著氣呼呼的莫云溪,說:“這第一盞茶給誰可是有講的。時雨,你說是不是?”
她忽然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莫云澤,讓后者略微有些倉皇。此時,宋明軒也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莫云澤望望母親,再望望宋明軒,還有怒氣正盛的云溪,躊躇了一會兒,才說:“母親所言極是,家興有‘小潘安’之美名,我女兄文靜賢淑,樣貌也算俊俏。他二人是可配的?!?p> 莫云澤這番話一說,不僅李仙蛾和莫云溪十分吃驚,宋明軒也呆在了當(dāng)場,正在夾茶餅的鑷子也“叮當(dāng)”一聲掉到了地上。
張蕓兒格格的笑了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情,而云湘卻也羞得抬不起頭來。
“時雨,你此話當(dāng)真?”宋明軒的眼里含著淚水,語氣也變得顫抖了。
莫云澤重重的點了點頭,說:“不錯,這正是我的肺腑之言?!?p> 他話音剛落,宋明軒的兩行清淚就已落下。云溪和李仙蛾見狀更吃了一驚,不知他為何如此傷心。
“在下忽覺目眩,少陪了?!彼蚊鬈帉⒉杈叻畔?,起身便走。李仙蛾忙吩咐綠玉去攔他但也沒有來得及。
“唉,這是怎么了?!崩钕啥陣@息一聲,再回頭看來,見莫云澤也在默默的拭淚,不由得糊涂了。
云溪用筷子“當(dāng)”的敲了下莫云澤的碗,說:“喂!你和宋家哥哥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一個黯然離席,一個哭哭啼啼。你們倆到底怎么了!”
張蕓兒瞪了她一眼,斥責(zé)道:“什么‘喂’,我們時雨叫‘喂’嗎?還有,大戶人家的姑娘,哪有拿箸敲碗的。這要叫你爹瞧見,又要罵你。”
“哼!爹要是看見時雨這般模樣,只怕更得罵他?!痹葡靡庋笱蟮恼f著。
張蕓兒一呆,忙問:“你什么意思呀?”
云溪瞧著莫云澤,嘻嘻笑了起來,說:“他自己心里知道,時雨莫不是有龍陽之好?”
“云溪!”李仙蛾忽然拍桌呵斥:“哪有這樣說自家人的!”
張蕓兒卻一臉茫然,側(cè)頭問身旁的云湘:“什么叫‘龍陽之好’?”
云湘也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她似乎沒有聽見母親的問話,而是對著云溪咆哮道:“莫云溪,你少潑臟水!”
、這時,屋子里的門被推了開來,一個身高臂展的“大伯”端著一個大瓷盆邊走邊吆喝:“宋五嫂魚羹到!”
一盆魚羹放在了桌上,頃刻間魚香四溢,剛剛的吵鬧也隨著這魚香的彌漫而被完全稀釋了。
“招待不周,各位擔(dān)待了?!彼挝迳╊^上纏著包頭巾,身穿粗布麻衣,兩只袖子也是卷在了小臂的中間。
她的臉上未施脂粉,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只是宋五嫂人長得標(biāo)致,又有著玲瓏心思,所以也沒有尋常村婦的庸俗氣。
李仙蛾忙道:“五嫂子真是客氣,不速之客勞煩您親自下廚,我們莫家真是惶恐了?!?p> “咱就是開門賣手藝的,今兒外面不太平,樓里本也沒什么食客,正好咱們的故交來了,拙婦豈有不親自料理之理呀。呵呵,快嘗嘗我的手藝呀!”
“那我們不等大女兄了嗎?”云溪一邊吮著蘸著湯汁的筷子一邊問。
“不等了,我為荷露另外預(yù)備了酒菜?!彼挝迳┱f:“我有話要與她說。”
“那咱們就先吃吧。肚子早都咕咕叫了?!蹦葡炔患按南驴曜尤A魚吃了。
宋五嫂的魚羹名滿京華,眾人一嘗之下果然贊不絕口。宋五嫂滿意的點點頭,轉(zhuǎn)身出去了。
她來到一間小點的房間,莫云瀟正赤足站在屏風(fēng)前,穿著寬大的衣裳,衣帶還未系上。她側(cè)著身子,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垂下來。她正用毛巾擦著。
“怎么不叫那些丫頭們幫你?”宋五嫂坐下來問道。
“不喜歡,我自己來比較得心應(yīng)手?!蹦茷t說完便將滿頭烏發(fā)一甩,甩到了自己腦后也走過來坐下。
“五嫂子是有話要對我說?”莫云瀟問。
宋五嫂點點頭,說:“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p> “誰?”莫云瀟面色微變。
“你穿戴好,隨我到后院來。”宋五嫂說著便起身離去了。
不一會兒,莫云瀟隨著她來到了后院。
此時,月明星稀。一個高大健碩的人影正站在院中。這人緩緩抬頭,露出了邪魅一笑。
莫云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叫道:“劉團頭!”然后一臉狐疑的目光望向了宋五嫂,宋五嫂笑笑對她說:“今兒晚上,劉團頭他們做了件大事兒。團頭不愿和官府糾纏,就來咱們樊樓歇一歇。”
劉大刀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兩名女子分明看得出他手里拎著一個圓滾滾的包袱。他將包袱向莫云瀟拋了過來,待她接住后才說:“打開看看。”
莫云瀟和宋五嫂對視了一眼,狐疑的將包袱打開,就在這一瞬間,兩個女子同時“??!”地叫了起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從莫云瀟懷里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