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瀟成為大宋朝第一位女差遣已在東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而她藐視圣旨的做法更被編成話本在勾欄瓦舍之間來回演繹。若不是宋五嫂的堅決禁止,只怕這樣的話本也要在樊樓說起來了。
她被封為“城內(nèi)外譴討使”的事已經(jīng)過去六天了,盡管她足不出戶,但外間的浮議早已甚囂塵上,讓她不由得不心煩。
煩則生亂,她的心里是一團亂麻。
鬼樊樓里的一眾失身女子的確可憐可憫,可趙佶將這樣一口滾燙的豆腐喂到自己嘴里,真是咽不下吐不出,這樣的苦只怕旁人是難以理解的。
所以這些天里她誰也沒有見,就連宋五嫂和家人都被拒之門外、照理來說,身為客人這樣的做法是很失禮的,但誰叫她是莫云瀟,誰叫她是官家新封的“城內(nèi)外譴討使”。
此時,她坐在桌前,桌上是一套精美的茶具,高山紫云的幽香四散彌漫。她的手邊是一本攤開的書。她正用纖纖玉指指著書上的字,隨著目光的移動而移動。
這個年代的書都是由繁體字寫成的,沒有標(biāo)點符號、沒有注釋信息,豎版的排列方式無疑讓閱讀難度陡然加大。
當(dāng)然這還不是所有的障礙,窗外紛擾吵鬧的街市更令她煩躁。她只能將懸窗緊閉,雖也能隔絕一部分聲音但畢竟不能保證完全的安靜。
莫云瀟讀的吃力,只能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下來。
就在這時,門外小廝輕聲叫道:“莫家娘子,有人來看你了?!?p> “不見,什么人我都不見?!蹦茷t蹙眉說道,頭也沒抬一下。
“怎么,莫非娘子做了官兒就不認(rèn)老朋友了。”一個聲音幽幽的傳了來。
莫云瀟心頭一震,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她急忙去開了門,魏夫人站在門口也是一臉含笑的望著自己。
兩人都是矜持的一笑。莫云瀟對小廝說:“我有話與魏夫人說,你且去吧?!?p> 小廝答應(yīng)一聲便去了。莫云瀟目送他離開,然后才拉過魏夫人的手一起進了屋里來。
“玉如,你可來了,這些日子真是愁死我了?!蹦茷t一邊為魏夫人倒茶一邊說。
魏夫人卻呵呵一笑,沖她一拱手,說:“我倒要先恭喜你了,從古至今還沒有哪個女子能做差遣的呢?!?p> “哎呀玉如!”莫云瀟端著茶盅來遞給她,語帶埋怨的說:“怎么連你也挖苦起我來了?!?p> “我可沒有挖苦你?!蔽悍蛉俗聛磔p呷了一口茶,說:“只是如今東京城里已傳得是沸沸揚揚。大家伙都眼巴巴的看著你呢?!?p> “看我出丑嗎?”莫云瀟問道。
“不乏其人?!蔽悍蛉瞬]有反駁。不過說過這句話,她的笑容也漸漸收斂。
她用鑷子重新夾起茶餅放入湯瓶中,說:“這幾日不僅民間有此議論,朝堂上也吵翻了天。我家老爺帶著許將、李格非、李清臣等老臣極力向官家上札子,希望官家能收回此成命?!?p> “那官家怎么說?”莫云瀟好奇的問道。
魏夫人苦笑著搖搖頭,說:“官家力排眾議,有一次吵得急了甚至都把龍案都掀了,嚇得那些兩府大臣跪了一地?!?p> “他為何執(zhí)意要我做這件事?”莫云瀟皺著眉頭,眼神中滿是困惑。
“唉,咱們這位官家真是叫人琢磨不透?!蔽悍蛉舜藭r已將一碗茶點好,分給了自己和莫云瀟,問道:“你有何打算?”
莫云瀟幽幽一嘆,說:“我還能有什么打算,權(quán)且一試吧。”
魏夫人品茶時目光一瞥,看到了莫云瀟桌上的書,便也拿來一瞧,不禁笑了起來。
“呦!咱們的女差遣又打算做將軍了?”魏夫人笑道:“怎么連《孫子兵法》都讀起來了?!?p> 莫云瀟靦腆的一笑:“一籌莫展之時,只能聊以安慰了?!?p> 魏夫人“啪”地將書本一合,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怠。荷露,要破眼前困局,你只需記住這一句話就夠了。”
莫云瀟仍是一臉迷惘,問道:“玉如你此話怎講?”
“以前那個殺伐決斷的莫荷露哪兒去了,怎么如此萎靡陰循?”魏夫人半開玩笑的說了一句,才解釋道:“官家要你處置鬼樊樓的迷途女子,此事的確難以措手。不過細細分析,我們有三利三不利。這便是知己的第一步?!?p> “哦?”莫云瀟來了精神,不禁將身子一挺,追問:“何為三利?”
“一利在權(quán)。”魏夫人從茶盤里拿過一個小茶碗擺在桌上,說:“城內(nèi)外譴討使這個差遣可大有學(xué)問。城內(nèi)外,指的是東京城的內(nèi)外,也就是說,只要不離東京,你莫荷露的命令便如君命一樣可以暢行無阻,即使是當(dāng)朝宰執(zhí)也無權(quán)干涉。如此權(quán)柄握在你手,豈不是一個大大的利好?”
“那二利呢?”莫云瀟繼續(xù)問。
“這二利在民?!蔽悍蛉擞?jǐn)[了一個小茶碗,解釋道:“漕幫和鬼樊樓倒行逆施,喪盡天良,在這東京城里早已是天怒人怨。只是漕幫有章氏兄弟撐腰,百姓人人皆憤,卻是敢怒不敢言。而如今有人能替天行道,解民倒懸,此乃順應(yīng)天地民心之事,只要辦事得法,自然能一呼百應(yīng)?!?p> 魏夫人說完又咂了一口熱茶,繼續(xù)說:“至于這三利嘛,那就你莫荷露這個人了?!闭f著,她將大茶壺擺在了兩個小茶盅的旁邊。
莫云瀟一愣,問道:“玉如,你這是何意?”
“何意?嘿嘿!”魏夫人吟吟笑著,說:“你莫荷露自幼就與一幫浮浪子弟廝混,長大了更??v馬在鬧市奔馳,人們談你色變,送上了女閻羅的諢號?!?p> “這又怎么樣?”莫云瀟仍是不解。
魏夫人笑道:“只怕在東京城里,出了官家也就你莫荷露最惹人注目。雖說你行事是乖張了一點,但這些年來也未闖過什么大禍。而這次簡王這個花中龍被廢,也有你的一份功勞。試問如此人物怎能不讓人愛恨交加?怎能不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說完才又伸出手來握住了莫云瀟的手。莫云瀟本能的想要閃躲,但魏夫人攥的緊沒有叫她抽出手來。
“更重要的是,你是女子?!蔽悍蛉耸掌鹆诵θ荩Z重心長的說:“官家說得對,女子最能體諒女子。你以一介女子之身卻能行許多男子未行之事,這樣的膽魄和氣度,天底下幾人能有?官家力排眾議,良苦用心或許就在此處。”
望著魏夫人誠懇的目光,莫云瀟只覺得內(nèi)心熱血翻涌。
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不免一笑,說:“玉如你這樣說,反倒叫我不自在了?!?p> “荷露,你莫要看輕了自己。”魏夫人收回了手,再為自己倒?jié)M熱茶,說:“有此三利,這件事也并非不能辦好。另外,只要你下定決心,我和宋家嫂子也會盡力幫襯的?!?p> “那還有三不利呢?”莫云瀟又憂心起來。
魏夫人頓了一頓,才緩緩說道:“不錯,還有三不利。不過要是處置得法,也總有化解的法子?!?p> 說著,她拿起茶碗的碗蓋輕輕的放在了第一個茶碗之上,說:“一不利,便是悠悠眾口。唉,這也是叫官家和朝廷為難之處。”
“我朝不比唐代,女子守禮已成風(fēng)尚。若一個女子失身于人,此惡名傳播開來,就算親族不怪責(zé),恐怕也再難嫁人了?!蔽悍蛉藥е鴰追殖林氐恼Z氣說:“更何況這些迷途女子大多來自鄉(xiāng)野,其本人和父母愚昧混沌,一時想不開尋死的,被責(zé)罵虐死的,或是嫁人做妾委屈而死的只怕大有人在?!?p> 莫云瀟深以為然的點點頭,說:“若是如此,救人便與殺人一樣了。”
魏夫人點點頭,說:“天下好事人多有,要讓人們不妄議實是不能。所以這是一不利。”
她說完又拿起一個碗蓋來蓋在了第二個茶碗之上,說:“二不利便是漕幫和丐幫的紛爭。丐幫只想鳩占鵲巢,而漕幫為求生計恐怕也要殊死一搏。城門失火,池魚遭殃。這便是二不利?!?p> 莫云瀟默默的點著頭,表情越發(fā)凝重了。
“至于這三不利,唉……”魏夫人也是一聲長嘆,說著便帶著悵然的情緒將茶壺的蓋子也輕輕的蓋上了。
“朝中的斗爭波橘云詭,你得了如此大的權(quán)柄,自然也會卷入這無聊且兇險的紛爭當(dāng)中?!?p> 魏夫人帶著幾分憂慮說道:“我真怕你這橫沖直撞的性子叫人捏住了把柄,到頭來不僅救不了別人更會害了自己?!?p> “關(guān)于這一點,我知你知,東京城里的大小官吏自然也都了然?!蔽悍蛉苏f:“若是有人要害你,難免陽奉陰違,使你的威權(quán)不能伸張?!?p> 聽完魏夫人的一番分析,莫云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當(dāng)中。她沉著臉閉著眼,能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撲撲的心跳聲。
“總之,這條路十分兇險,你若不愿走,我這就回去與我家老爺說,叫他即刻進宮以死相諫,或許官家能收回成命?!?p> 莫云瀟就這樣閉目養(yǎng)神著,卻說了一句讓魏夫人始料不及的話。
“他,恐怕也很艱難吧?!?p> 魏夫人一愣,問道:“他?哪個他?”
莫云瀟這才幽幽的睜開眼睛,望著魏夫人說:“我是說官家?!?p> 魏夫人倒吸一口涼氣,頗為吃驚。畢竟她從未聽過任何人膽敢把天子稱為“他”。
“是,這些日子官家焦頭爛額?!蔽悍蛉苏{(diào)勻了呼吸,緩緩說道:“宰執(zhí)們與官家爭論你的事,簡王在朝中樹大根深,雖有三法司會審,一時也動他不得。還有丐幫和漕幫之間……唉,官家被這三件事左右牽扯,據(jù)我家老爺說,人都消瘦了一圈兒?!?p> 莫云瀟目光一瞪,說:“這三件事的癥結(jié)大概就在我這里。若我能將鬼樊樓的女子們安置妥當(dāng),朝中的爭論會平息,一切都會朝著明朗的方向發(fā)展。”
聽了這話,魏夫人面露驚喜之色,說:“荷露,你肯干了?”
莫云瀟微微一笑:“我從未說過不肯干,只是不知如何干起。當(dāng)局者迷,幸而有玉如你為我指點迷津。如今疑竇全消,豈有不干之理?!?p> “好!”魏夫人興奮的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說:“我就知道我的荷露仍是那個不讓須眉男子的好女兒!”
莫云瀟也站起身來,淡淡一笑:“玉如你說的沒錯,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怠。你的三利三不利也分析的入木三分,不過,眼下我們只是知己還未知彼。你若不棄,這就隨我去鬼樊樓走一遭?!?p> 鬼樊樓占地廣大,屋舍眾多。不過此時已顯得破敗,空蕩蕩的大堂之上到處是殘垣斷壁,地板上還有那時隱時現(xiàn)的洗不掉的血跡,樓梯的扶手、墻壁、木柱子上也都留有斧鉞刀劍的痕跡,可見朝廷的掃蕩也確是慘烈。
此時的大堂沒有紅燭香案,只有十?dāng)?shù)個兵卒在把守著。起先幾天,兵卒們尚且能佩刀執(zhí)守,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顯出了疲態(tài),佩刀扔在一邊,或靠墻站著或席地而坐,一副無精打采、意興闌珊的樣子。
“我說,咱們這當(dāng)?shù)氖鞘裁床??”一個出去撒尿的兵卒對自己的同伴倒起了苦水:“整日價的守著這些婆娘,哭哭啼啼的還不讓碰,也不知這樣守到什么時候去?!?p> “唉,這幾天女閻羅都沒來,她不來倒好,咱兄弟可以松快松快。她若是來了,只怕沒咱好果子吃。”同伴也附和道。
“是了是了。”先前那個一扎褲腰帶,頭往鬼樊樓的方向一偏,笑著說:“橫豎也沒人,咱要不近水樓臺……叫個婆娘樂呵樂呵。等女閻羅來了,可就沒機會了?!?p> 另一個人也一扎褲腰帶,謹(jǐn)慎的望望左右,說:“能行嗎?長官三令五申,不可輕薄。咱們……”
“唉,也沒人看見,你怕什么?!毕惹澳莻€說:“大不了叫上弟兄們一起,大家伙都樂呵了,誰還說誰去?!?p> 另一個細細一想也覺得有理,便說:“好!大哥我打頭陣了。”
話音未落只聽一陣聒噪的鑼聲傳來,一個士卒高聲喊著:“弟兄快來,令使來了!”
二人聞言一驚,不覺互相對視著,雙雙提著褲子:“泡湯了。”
思歸北鴻
第八十六章好像丟了,也不知道怎么丟的。這一章是講趙佶決定封莫云瀟一個使職,但是大臣們激烈反對,雙方有一番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