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吃了兩口菜，端起酒壺來對著壺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魏夫人笑盈盈的走了來，將手一抬，五指并攏指向這女子腳踩的這張凳子，笑著說：“娘子可否賞個光，讓個位子給我坐？”
女子抬眼將她一瞧，見此人妝容甚麗，衣著也很光鮮，更重要的是此人由內(nèi)而外所散發(fā)出的一股貴人之氣不由得讓人心折。
但這女子眼神中卻帶著幾縷輕蔑，說道：“阿姊真是有趣，樊樓廣大，上有廂房雅座百間，下有廳堂桌椅千張，為何單單要和小妹坐在一起？”
“廂房雅座倒是清幽，不過也嫌氣悶；這廳堂桌椅雖多，卻也抵不過賓朋滿座?！?p> 魏夫人轉(zhuǎn)頭四望，笑著說：“看來看去還是妹妹你這里是個談心的地方?！?p> 這女子呵呵一笑，沒有說話，目光一瞥，又見一個女子牽著一個幼女走來，心中有些狐疑。
莫云瀟輕輕一扯魏夫人的衣袖，說：“玉如，還是走吧，這樣打擾太冒昧了。”
魏夫人還沒說話，這女子眼睛倒是一亮，帶著幾分欣喜的語氣對魏夫人說：“怎么？你是魏玩魏玉如？”
魏夫人呵呵一笑，說：“你看我像不像？”
女子也是一笑，狡黠的目光望向了莫云瀟：“如此說，這位便是女閻羅莫云瀟了吧？”
莫云瀟露出一點(diǎn)矜持的笑意，說：“不錯，正是我?！?p> 她本以為這女子會說上幾句客套的話，沒想到她眼睛一翻，冷哼了一聲，把玩著手里的酒盅，說：“真是見面不如聞名?！?p> 她略一頓，又抬頭望向莫云瀟，說了四個字：“沽名釣譽(yù)?！敝缶屠^續(xù)悶頭喝酒。
莫云瀟也是一愣，一時(shí)間理不出個頭緒來。
魏夫人也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正要說話時(shí)卻被那小王姑娘搶了先：“阿姊！你說莫令使的壞話了嗎？”
小王姑娘目光灼灼，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望著女子。女子也略有些吃驚，含笑說道：“怎么？你要替你這位莫姊姊出頭？”
“吁！別亂說話！”莫云瀟竟然有些心虛，拉著小王姑娘就要走。
可后者卻一把甩脫了莫云瀟的手，對這女子說：“我不過是個小孩子，能出什么頭？只是我不明白，為何阿姊要那樣無禮的對莫令使說話?！?p> 女子一抬頭，莫云瀟和魏夫人也是靜靜的望著自己。她們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委。
女子的臉色一沉，夾了一筷子魚羹放入口中咀嚼著，徐徐笑道：“寧碰開封府，不碰莫云瀟；寧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好啊，莫荷露是個令人膽寒的女閻羅。不過嘛，咱們的女閻羅卻也是個俏紅顏，嗯……果然生得標(biāo)志，難怪簡王和官家都為你魂?duì)繅衾@的。”
見這女子輕佻的神色，莫云瀟許久未爆發(fā)的怒火不禁上涌。她面色通紅，眼里幾乎就要冒出火來。
她拉過一張凳子坐到了這女子的對面，咬牙問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荷露！”魏夫人第一個緊張了，生怕她那倔驢脾氣上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
不過那女子卻絲毫不懼，只是呵呵一笑，說：“怎么？動氣了？”
她說著便倒了一杯酒遞到莫云瀟手邊，說：“你把酒喝了，我才和你說。”
莫云瀟沒有猶豫，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目光始終不離這女子。女子撫掌笑道：“好啊，是個爽利的人?！?p> 她又吃了一口菜，才又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莫云瀟，簡王為你將府上三十名姬妾放走，此事已成為東京的美談。呵呵，簡王固然風(fēng)流，但你也不是什么好相與的。樊樓宋家興退婚在前，茗樓被抄家入獄在后。如此身份能入王府豈不是上天的造化？而你，卻又和官家糾纏，哼哼，一根甘蔗兩頭甜，倒也有你的?！?p> 莫云瀟眼睛一瞪，怒道：“你說什么？”
女子傲然不懼，問：“簡王謀反一事，你事先可知？”
莫云瀟不知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躊躇了半天才說：“此事與你無關(guān)?！?p> “不錯，是與我無關(guān)?！迸右恍?，又說：“前些日子，官家封你了個使職，叫你安置城外一些無家可歸的女子。你可做了嗎？”
魏夫人插口說：“我們今日便是去安置這些女子去了?！?p> 女子輕蔑的一笑，說：“朝廷周轉(zhuǎn)費(fèi)用甚巨，安置人口這樣的大事耽擱一日便有一日的花費(fèi)。你接到圣旨之時(shí)就該立即動身，而不是過分惜身置朝廷大事于不顧。所以我說你，不過是沽名釣譽(yù)，做個女閻羅尚可，但要真做個上官婉兒那樣的女中丈夫，只怕相差甚遠(yuǎn)呢?！?p> “你……”莫云瀟不禁拍桌而起，怒道：“我與你萍水相逢，而你屢屢口出惡言，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女子也將眼睛一瞪，說：“莫云瀟，你逞威風(fēng)也要挑個場子。這可是樊樓，不是你家的茗樓?！?p> 魏夫人正要打圓場，卻見遠(yuǎn)處曹媽媽笑盈盈的快步而來。
“哎呦，我的李大姑娘，什么風(fēng)兒又把您給吹了來?！辈軏寢屢簧蟻砭头畛衅疬@女子來。
莫云瀟和魏夫人對視了一眼，仿佛是在說：果然是個姓李的。
曹媽媽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眼珠子一轉(zhuǎn)便猜到是怎么回事兒，忙賠笑說道：“李大姑娘許還不知，這位是曾布曾樞密的發(fā)妻魏夫人，也是咱樊樓的?？汀Ｅ秾α?，魏夫人寫的一手好詞章，聽說李大姑娘在詞賦上也有不小的造詣，這可正巧了，以文會友，以文會友，呵呵呵……”
她頓了一頓，不見有人接話，便又介紹：“這位呢，是我們樊樓東家宋五嫂的密友……”
“我知道，莫云瀟嘛?！边@李大姑娘依舊倨傲的坐著，眼睛不離莫云瀟。
曹媽媽一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大家都是好朋友，今兒也是正巧遇著，老拙我不自量力，再給三位添一壺高粱酒，咱們有話慢說?！?p> “好啊，我也承曹媽媽的情，咱們有話慢慢說?！崩畲蠊媚镎f：“不過，我與這位莫姑娘沒什么可說的了。倒是魏夫人，小妹我仰望你的詞賦已久，不知今日可否即興填上一闕呢？”
曹媽媽拍手稱好，說：“哎呦那可太好了，咱東京城的兩大才女互贈詩文，日后也能傳為一段佳話呢?！?p> 魏夫人冷冷一笑，拉著小王姑娘坐了下來，說：“其實(shí)說到詞賦，我不過是賺些薄名，不成什么氣候。倒是我這位好友能文能武，詩詞書畫無一不精?！?p> 李姑娘和莫云瀟對視一眼，露出了不屑的微笑。
莫云瀟也有些心虛，忙說：“玉如，你休要抬舉我。與不值當(dāng)?shù)娜苏勈裁丛娫~?！?p> 她說著就要拔腳離開，但李大姑娘卻忽然起身將她一攔，說：“既然魏夫人說你詩詞書畫無一不精，不妨寫一闕來瞧瞧?！?p> “憑什么給你瞧！”莫云瀟眼睛一瞪就要走開，魏夫人卻抓住了她的胳膊，說：“荷露，既然這位李姑娘要看你的詞賦，又何必推諉?！?p> 魏夫人又轉(zhuǎn)頭對這李姑娘說：“只是我們今天忙碌過多，手腕酸痛。荷露的詞章我來念誦，煩姑娘寫下可好？”
“好！”李姑娘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
于是在樊樓這食客滿坐的大堂，兩張桌子拼在了一起，四座燭臺移過來，燭臺上面燭火輝煌，將四周映照得十分明亮。
桌上擺了文房四寶，一張大宣紙鋪了開來。四周的食客也都漸漸聚攏，想看魏夫人會吟出怎樣的詞句來。
這李姑娘已將手中的狼毫蘸滿了濃墨，等著魏夫人的念誦。
魏夫人清了清嗓子，徐徐念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diǎn)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p> 魏夫人一邊念誦，李姑娘一邊筆墨翻飛的記寫。四周的食客也跟著默默念誦著。
不一會兒，魏夫人已將整篇詞念完，李姑娘手下一停，也記寫完畢。
莫云瀟在一旁瞧著，瞪大了吃驚的眼睛望著魏夫人：“玉如，你竟然還記得……記得我那日在你府上……”
“不錯?！蔽悍蛉诵Φ溃骸澳銓懙倪@首《破陣子》還在我家的中堂掛著。我每日起來誦讀，總覺得豪氣充滿胸間?！?p> 這李姑娘也細(xì)細(xì)觀賞著這首詞，忍不住嘖嘖稱奇：“好詞！確是好詞！”
“這首《破陣子》英雄之氣溢于胸間，與尋常的酒宴之詞全然不同。”魏夫人走上來說：“這首詞豪邁灑脫，不讓蘇東坡的《念奴嬌》。更可貴的，寫就這首詞的是一個女子，是一個在你口中沽名釣譽(yù)的女子?！?p> 李姑娘雙眉一軒，說：“我看這詞不像是莫云瀟所作的?！?p> 聽了這話，莫云瀟心頭忽然一緊，手心冷汗涔涔。不過她也不知道這李姑娘是怎么看出來的。
魏夫人也笑問：“何以見得？”
“這詞固然豪邁大氣，充溢著一股報(bào)國舍家的氣息?！崩罟媚镎f：“不過，這也是自軍旅詩中脫胎而出的。若沒有軍旅生涯，只怕難寫出這樣的詞句。而莫姑娘不過一節(jié)女流，怎么就能上過戰(zhàn)陣呢？依我看來，這倒像是某位不為人所知的儒將所寫的?！?p> 李姑娘分析的頭頭是道，莫云瀟聽了也是暗中佩服，不曾想她對詩詞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可魏夫人卻是呵呵一笑，說：“那不如我來告訴你，莫家的當(dāng)家人莫成林曾經(jīng)就在永樂城與西夏人交戰(zhàn)過。”
“什么？”李姑娘有些吃驚，周圍的一些食客也開始竊竊私語。
莫云瀟的臉上一陣發(fā)燒，忙迎上來對魏夫人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算了?！?p> “哦?！蔽悍蛉藭猓氲侥业氖绿^曲折一言半語也說不清楚，說多了反而引人誤會。
于是她只能說道：“李姑娘，我只能說這么多，這首詞確實(shí)是荷露所寫的。信不信就由你了?！?p> 她說完便攜著莫云瀟的手走開了，小王姑娘也跟了上去，三人一同上樓去了。
這李姑娘望著眼前的這篇詞，看了許久終于點(diǎn)頭稱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呀?！?p> 這晚深夜，樊樓的食客和酒客還未散去，二更的天兒正是夜市最火熱的時(shí)候。不過那個李姑娘早已離去了。
莫云瀟手扶欄桿站在回廊上向下眺望，但見歌女身姿婀娜，客人酒氣滿面，大伯和俊糟滿大堂的飛奔著。
她常常的呼出了一口氣，回想著那李姑娘指責(zé)自己的話。“難道，我真的是一個沽名釣譽(yù)的人嗎？”
她正這樣想著，只覺得身上一沉，原來是一件襖子披在了自己身上。
宋五嫂走過來說：“我聽曹媽媽說了，你和那個李家的小娘子吵架了？”
莫云瀟頗為委屈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她說我沽名釣譽(yù)。”
宋五嫂微微一笑，說：“其實(shí)這李姑娘與你一樣都是火爆脾氣。她如此指摘于你，不過出于一時(shí)義憤，日后待她明白了事情原委就該曉得今天是多么魯莽了?！?p> “五嫂子，這個李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我看曹媽媽還挺怕的。”
“這個李姑娘嘛，和你倒是蠻像。個性像，家事也像?！彼挝迳┬χf：“她的父親在朝中為官，做的是吏部員外郎。據(jù)說，當(dāng)然我也是聽說啊，她的父親曾經(jīng)追隨過蘇東坡學(xué)習(xí)過，在朝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呢。所以魏夫人也不敢怠慢于她。”
莫云瀟眼睛一轉(zhuǎn)，又問：“那她父親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李格非。”
“啊呀！”莫云瀟忽然驚叫了一聲，嚇得宋五嫂一個激靈。
“怎么了你？”宋五嫂心有余悸的埋怨：“干嘛一驚一乍的？”
莫云瀟抓住宋五嫂的肩膀，激動的說：“那這個李姑娘就是李清照了，是不是？”
宋五嫂笑了笑，說：“不錯呀，正是她呀?！?p> 莫云瀟愣在了當(dāng)場，久久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