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妖惱怒卷土重來,無晏勢弱作別東山
無晏吐了一口血,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
川烏眼圈赤紅,死死盯著師尊背影,眼中仿佛能燃出烈火,川烏感覺此時的自己仿佛還不如燭龍養(yǎng)的那些靈獸。
靈獸尚且有些許自由,她卻如螻蟻一般,任人拿捏。
拿捏她便罷了,她本就賤命一條,槐樹下的山精,也無甚尊嚴,可師尊卻連她的朋友親人一同羞辱,眼睜睜看著無晏師兄險些因她喪命,倒比剮了她還難受。
“你為何瞪著本座?”
師尊見川烏眸底深沉,仿佛要生吞活剝了自己。
“哼,倒不如與你那無晏哥哥一同去了,也算一生一世一雙人,不羨鴛鴦不羨仙了?!?p> 師尊這話仿佛一根刺扎到了川烏的心上。
在里原時精靈多而養(yǎng)料少,為了爭奪那有限的陽光雨露個個恨不得將其他人活活吞掉,除了樹婆婆的些許關(guān)愛,她也未曾感受到多少溫暖。
人間那些小泥點子們尚且有父母親友,即便哪日死了好歹還有人知曉,有個收尸骨的。
像她這般無親無友,好容易遇了對她百般關(guān)愛的師父,卻被趕出師門,又不得不跟著師尊求個活命,可笑當日入山神邸時,她竟以為以后總算有了個歸宿。
自有靈識以來,師父與無晏算是少許能給予她真心愛護的,若沒了這二人,她實在不知自己活在這世間還有何意義。
“師尊,我實在不解,無晏師兄從未得罪過您半分,您為何總是不肯放過他?”
川烏將無晏視為親人,喚那聲哥哥也是兄妹之情,到了師尊這里卻被說的如此腌臜不堪。
“我生來殘暴多疑,想殺便殺?!睅熥鸲⒅跹劬Φ?,“這答案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川烏氣的顫抖,臉色煞白,拳頭緊緊攥著。
“川烏,你師尊不是這個意思……”
防風深知自己師父不是他說的這般,不過是和川烏賭氣罷了,急忙替師父解釋。
“本座就是這個意思?!?p> 燭龍并不順著防風的話解釋,反而冷笑道:
“普天之下,四境之內(nèi),神仙精靈無一不懼山神燭龍,你當是何緣故?”
川烏恨恨地咬著牙一言不發(fā),死死盯著燭龍那雙無情而凌厲的眼睛,身軀不住戰(zhàn)栗,終于忍不住,撲到防風懷里哭出聲來。
“六師叔……我想回山神邸了……嗚嗚我想我?guī)煾浮?p> 防風無奈,替大師兄擦了擦他這小徒兒的眼淚,摸摸她的頭輕聲安慰:
“小川烏乖,隨我和師尊走完這四方神境,你師父自然會迎你回去……”
“防風——”師尊高聲道,“若再耽擱下去,你也陪她留著與她那好哥哥玩耍罷!”
防風面露難色,不愿忤逆師父,更不忍拋棄小川烏,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
卻說那無晏也是個有骨氣的,聽聞燭龍同川烏如此言語,強撐著起身來,拉住川烏道:
“小川烏,你若愿意便隨我走,離了你這師尊也少受些氣!”
川烏倒確實有隨無晏離開的心,只是……師父將她逐出去歷練,她卻同無晏走了,豈不是背叛師門,枉費師父的一番苦心?
“好,蒼術(shù)真是收了個絕世好徒弟?!睅熥鹉_踏祥云,俯視著糾纏不清的三人。
“小川烏,你好生想想!師尊如今神力被封了大半,況且又只是稍稍發(fā)了點力氣,無晏尚且抵擋不過,你若跟著無晏走了,他拿什么保護你?你師父還在等你回去呢!”防風也勸道。
若蒼術(shù)這愛徒從他眼皮子底下跟旁人走了,轉(zhuǎn)眼遇到什么不測,他回去簡直無顏面對大師兄。
川烏仿佛看到她歸去時師父的笑顏,厚樸師叔許諾教她的起死回生之術(shù)還未學呢,陵游師叔的趣事也還未同她講完,怎能貿(mào)然便隨無晏去了呢?
川烏顯然被防風這一番話說動了心。
她跟著師尊不就為求一活命,歷練結(jié)束好平平安安回到師父身邊么?若與無晏走了,恐怕師父再也不要她了。
“無晏師兄,川烏有川烏的路要走……師尊再不好他也是我?guī)熥稹?p> 川烏同無晏說著便底下了頭,兩滴清淚砸到腳下的枯葉上。
“川烏!”無晏仍拉著川烏的衣袖不肯放棄。
“怎的,川烏都說不想與你走了,還想硬拉著不成?”
“口口聲聲尋師父要緊,見了個漂亮嬌媚的小山精,卻是使命也不要了,師父也不尋了,看來藥王也不過是他徒兒拈花問柳誆騙小姑娘的借口罷了?!睅熥鹣驘o晏笑道。
無晏只好松了川烏袖子,沉默良久,同初見時那般深深作了個揖,向川烏道:
“你既不愿隨我走,那便就此別了吧,小川烏,好生保重,來日再會!”
剛走出兩步,川烏忽然想起那日無晏借與她的紫竹還未歸還,急忙叫住了無晏,在貼身口袋里一番翻找。
“不必還了,那紫竹就當我贈與你了?!?p> 無晏回頭淡然一笑,未等川烏翻出,轉(zhuǎn)身便輕飄飄乘風去了。
“‘不必還了,那紫竹就當我贈與你了’——真是郎情妾意好不纏綿?!?p> 防風與川烏好容易追上了師尊,卻見師尊拉著一張臭臉,仿著無晏的腔調(diào)道。
川烏不愿與師尊理論,懶懶駕云,落在后面與防風師叔閑談。
無晏一走,川烏竟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仿佛剛散了一場筵席,最后一位賓客也道了別,主人家獨自返回廳堂。又仿佛原本住得滿滿當當?shù)脑豪锖鋈焕锟粘隽艘婚g房,不知道該放進去些什么才能重新填滿。
將這情緒同防風師叔說了,防風卻大笑起來:
“恭喜小川烏,七情又長進一點啦!”
川烏卻高興不起來。
七情,唯有愛與欲最難修。
她很清楚這種感情絕非男女之愛,更不是欲。
她對無晏,未存半分兄妹之情以外的情感,師尊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為她要做出什么有辱師門的腌臜事來,簡直憂心得可笑。
青蘭飛燕疑心她引誘師父,卻不知她對師父是最純潔的愛戴,是兒女對父母一般的愛;對無晏,是姐妹對長兄的愛;對厚樸陵游等諸位師叔,是晚輩對叔伯姨舅之愛。
她雖年幼,經(jīng)歷得少些,卻也知罔顧倫理乃下流之徒所為,即使要愛,也不該對自己的父母兄長動心。
她怎能見一個便與一個糾纏,見一個便與一個談情說愛?
況且女子也好,女仙也罷,既修出了靈智,便是有了生命,既有了生命,就當尋到自己生存的一番意義,這便是她溜出里原的初衷。
愛也好,恨也罷,總要有個存在的理由,否則與行尸走肉有何不同。
女子雖弱于男子,卻不是無知無識無情無感的累贅,不自己打算謀劃一番,指望父母兄長蔭蔽保護到何時?
這天地四境,本該男女比肩才對。
防風默默聽了川烏這一番論斷,倒暗暗吃了一驚。大師兄力排眾議要收這小山精,果然有他的一番道理。
川烏雖看著稚嫩,心境卻比年歲老成許多。
這天下多數(shù)人都渾渾噩噩活著,轉(zhuǎn)眼間便耗完了一生,即便有些修為遠在她之上的,也未見得有她這一番曠達胸懷。
“說得好,好一句‘男女當并肩’!今日我算欽佩我這小侄兒了!”防風大笑,“那你便說說,你這小山精為何而存在呢?”
“我……不知。”川烏如實相告。
“起初我以為我是為修煉成地仙而活,入了山神邸才發(fā)覺,比地仙強大的不知有多少,即便我從精靈修成了地仙,地仙之上又有天仙,天仙之上又有小神,小神之上有大神,大神之上有天神,天神之外有巨神,況且每一階又有高低十成細分,修到盡頭,還是茫茫然不知為何而生,我若只為修仙而活,豈不是白白浪費大好光陰?!?p> “那如今你尋到你的意義了么?”防風細細想來,確實如此,于是又問。
“并未?!?p> 川烏嘆息,答道。
“入了山神邸后,我以為我為師父、無晏師兄而活,方才忽然頓悟了,我只是念著他們的恩情,不過,如此奧義,怎能輕易便讓我領(lǐng)會了,權(quán)且就將報恩當作我現(xiàn)如今生存的意義罷。”
川烏說著也與她這直心直腸的六師叔笑了起來。
“你二人倒真是投緣,今日許是將此生的話都說光了才罷休?”
師尊突然從背后冒出,插進來一句,防風川烏連忙閉了嘴。
方才相談甚歡,竟忘了師尊他老人家還在一邊。
師尊喜好寧靜,山神邸甚至都藏在秘境之中,鮮有人知,川云殿更是偏居南隅最南,無山神令不許入內(nèi)。
邸中除了那鬼頭鬼腦的老三陵游,便屬老六防風最為話密了。
燭龍忽然有些后悔聽蒼術(shù)的話將他二人帶出來了,如今行至半路,趕他二人回去也不妥,留著又吵得他頭大,真是一樁麻煩事。
入了東山境,再往東行便是旸谷,日出旸谷而落于虞淵,這東山境便是金烏的故土。
三人入了東山境,只見一派金光普照,不論精靈神仙,皆著金裝,披綺繡,頭戴日冕冠,家家供奉金烏像。
川烏到底是少女心性,幾個時辰前還對師尊埋怨憎恨,一見了滿街金光燦燦珠影花雕,立馬便將師尊呵斥拋擲腦后,興沖沖拉著防風逛起了地攤。
燭龍不過微微定了定神,好揣摩陸吾元神大致方位,一轉(zhuǎn)頭卻不見了兩個話癆鬼的蹤影。
上次在人間吃了虧,被那面館老板打的皮青肉紫的,來了東山境,川烏再不敢冒冒失失。
雖興奮得插了一頭金花,卻不敢再做一次“霸王”,端詳許久,還是戀戀不舍地將那金花還與了老板。
“你入山神邸許多時日,白芷她們已經(jīng)送了你好些禮物,我這個做師叔的卻還未曾表示,實在慚愧,權(quán)當補償罷?!?p> 防風雖是個直心腸的,卻也看出了川烏眼里的喜愛與不舍,慷慨解囊將那金花買了下來,當做遲到的見面禮贈與川烏。
“謝謝六師叔!六師叔真好!”
得知心愛之物竟已經(jīng)屬于自己,川烏眼睛都亮了,拉著防風袖子歡呼雀躍。
街上眾人目光驚異,紛紛側(cè)目端詳這天外來客。
一個從頭到腳一身黑衣的高大男子,帶著一個白衣翩翩嬌美稚嫩的小姑娘,還有個紫衫的男童在后面遠遠跟著,只是那小童本該垂髫,卻高高地束著發(fā)。
三人裝束奇異,行動古怪,引得街坊頻頻交頭接耳。
川烏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引人注目,忽然停了喧鬧,羞澀躲在防風身后等師尊趕上來。
“怎不跳了?本座還以為你將東山境都看遍了才能發(fā)覺出自己的魅力呢。”
師尊向川烏道,又見川烏頭上明晃晃簪著一朵金花,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長袖拂過,眨眼間川烏竟已是東山裝束。
“師尊!這……這一身金裝過于貴重,我沒錢……”
川烏驚喜地擺弄著自己身上精致的衣裙繡帶,忽然又泄了氣——她連一朵金花都買不起,怎敢奢望一身金絲金線金衣裙。
“只許老六贈你金花,不許本座贈你衣裙?”師尊淡淡道,將自己與防風也換了金裝。
“奇裝異服,還敢大搖大擺上街游蕩,生怕別人不知你二人是生客?!?p> 川烏忽然覺得,師尊仿佛也并不是她之前怨懟的心狠手辣暴戾多疑。
只是……他到底對無晏不起,不能被一身衣裙蒙蔽的雙眼!
川烏又恢復了一路上那副冷淡神情,不言不語跟在防風后面。
隨著師尊來到一處故居,看外觀仿佛是一座神邸,建筑威嚴有格局,寬闊也寬闊,氣派也氣派,只是比師尊的山神邸小了不止一分半點,倒像是個暫居游玩的凡間別院。
防風推開大門,立馬被門頭上的塵灰嗆地咳嗽起來,師尊也掩了口鼻,在門外稍等片刻方才進院。
“自陸吾走后,這神邸空了不知多少年了,沒倒塌已是不錯的了?!?p> 師尊背著手四下端詳,慨嘆道。
“師尊,你想念陸吾神君嗎?”川烏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來。
燭龍許久都未應(yīng)答,只摸了摸他五個曾經(jīng)一起喝茶的石桌,又拂開了斷了線的珠簾,嘆了一聲。
“我與英招陸吾幾個本就是一體,我便是他,何來想念自己一說?”
川烏自討沒趣,默默閉了嘴。
兩人尋寶似的,打開這扇門,又合了那扇窗,尋尋覓覓探究出萬億年前的痕跡來。
師尊嫌吵鬧,叫防風收拾出兩間屋子來,自己倒去了水榭樓閣悠閑打坐。
川烏幫著防風打掃,收拾兩間屋子本不算難事,可這東山神邸實在荒廢太久,有些地方塵埃竟積了一尺來厚。
“外面那么多干凈客棧,師父偏要來這里,即使住慣了山神邸,也不能是個神邸便住下吧。”
防風被嗆得灰頭土臉,一邊清理屋頂上的破布,一邊抱怨道。
“許是想念從前了吧?!?p> 川烏道,“這天地間,大多數(shù)都有父母親族,沒有父母的也有朋友,哪怕如我這一般可憐的,還有師父與師叔們,師尊卻孤零零的,永遠一個人?!?p> 川烏忽然停了手里的活計,同情起了師尊。
“倒也是,若是那哪天大師兄他們都走了,我一個獨活著也沒意思?!狈里L點點頭,若有所思。
整打掃著,防風忽然從窗床下拖出一個奇怪箱子,打開一看,竟是明晃晃兩個金輪,金輪各缺了一個角。
二人都未曾見識過這新奇玩意兒,一人持一個佯裝打斗起來。
正打鬧著,忽然聽聞院中颶風呼嘯。
像是吹塌了什么東西,轟隆一聲巨響,揚起許多塵土來。
等那塵埃散得差不多了,才看清是樓上的石閣,師尊打坐的團子有一半還在下面壓著呢。
“師尊被壓住了!”
川烏認出了師尊的團子,急忙奔過去抬那石頭堆。
“你師尊只是化形小了,并不是將腦子也變小了?!?p> 防風跟了上來,端詳那石堆,怎么看都不像壓著個活人。
“六師叔!”川烏急得跺腳,非要將那石堆抬起來看看有無師尊。
防風無奈,只好依著她,隨手捏了個巨力訣,瞬間將那石堆移到了一邊。
下面果然空空如也。
靡靡靡不有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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