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者,一行六人,都做出城割草的農(nóng)人打扮,背著背簍,等到河岸邊時,他們便把一個鳩形鵠面的半大小子推了出來,讓他先過河。
半大小子抬腳邁步,踩進(jìn)泥沙里。
那只腳立刻深陷,直沒過小腿處才停,隨后他費勁力氣,拔出腿來,拖泥帶水的又往前踩了一腳。
若是不小心踩中活沙,活沙就會將他徹底吞沒。
小孩子單薄的身體在水面晃晃蕩蕩,像是一只即將斷線的風(fēng)箏。
鄔瑾手心里的汗,立刻濡濕了糖,甜香氣味從他指縫散出來,連目光都蒙上了一層香味。
那小孩,是裕花街討錢的乞兒,叫祁暢,常向他討油餅吃,連家都沒有的人,割草何用?
至于其他四男一女,不像是割草,倒像是在走貨。
這一隊人,應(yīng)該是專走“漏舶”的商隊。
他驀然想起在書院里聽到的那句話:“不許用騾子,那是你們莫家一百年前的規(guī)矩,現(xiàn)在人變了,規(guī)矩自然也變了!”
小乞兒就是騾子,漏舶買賣用來探路、運貨的人騾子。
思及此處,他忍不住看一眼莫聆風(fēng)。
莫聆風(fēng)目光直直的看著這一隊人,除了嘴里的糖在動,哪里都不動,似乎是在等著這一隊人過河。
小乞丐步步驚心的在前邊帶路,商隊一個腳印不錯地跟在他身后,離莫聆風(fēng)越來越近。
在鄔瑾看向他們時,他們也目光頻頻地看過來,眼睛里的兇光毫不掩飾。
漏舶商兇殘。
鄔瑾曾聽黃牙婆說起過,漏舶商所用的人騾子死時,漏舶商便把騾子剃肉而食,再將骨頭研磨,丸成藥丸,當(dāng)成一味香藥從私下里賣出去。
他們在此眺望,四野又無人,商隊若是起了疑心,只怕會惹出禍?zhǔn)隆?p> 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低聲道:“莫姑娘,走吧。”
莫聆風(fēng)含糊著點了點頭,一勒馬轡,和鄔瑾一起往養(yǎng)馬苑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遠(yuǎn),鄔瑾忍不住再次回頭,就見小乞兒已經(jīng)將人帶過了河。
小乞兒似乎也認(rèn)出了他,頻頻望了過來,面色凄楚,眼含淚光。
一位漢子見狀,便上前走到小乞兒身邊仔細(xì)詢問。
鄔瑾一手緊攥著馬轡,一手捏著糖,手心越發(fā)濕漉漉的,糖黏黏膩膩貼在掌心,香甜之氣越來越濃。
漏舶商人、莫家,二者都是龐然大物,他夾在其中,便是不自量力的蚍蜉。
只是人騾子可憐。
他壓下狂跳的心,把糖收在袖子里,對莫聆風(fēng)道:“你先走,我去去就來?!?p> 再一次調(diào)轉(zhuǎn)馬頭,他縱到河邊,翻身下馬,一個箭步?jīng)_到小乞兒身前,劈手揪住其衣襟,力大無窮地拖著小乞兒上馬:“祁暢,你讓我好找!欠著我的餅錢就不見了,要不是今天書院來這里上課,我還沒處尋去!”
他托著小乞兒的屁股使勁往上頂,小乞兒也抓著馬蹬往上爬,鄔瑾口中仍然是不停:“走,讓我們老師做個居中,你給我個債條兒!我的辛苦錢你也好意思賴!”
他來的又快又急,那一群人先是一愣,隨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鄔瑾,都像是在看戲。
他們什么場面沒見過,鄔瑾這做派,簡直嫩的可笑,唯有勇氣可嘉。
等到小乞兒千難萬險的上了馬,鄔瑾也正要上馬之際,打頭一人走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攥住鄔瑾手腕。
“秀才公,”他皮笑肉不笑的開了口,“好人可不能隨便做?!?p> 鄔瑾滿身熱汗在一瞬間息了下去,渾身冰涼:“確實不能做好人,否則連餅錢都要不回來,請您松開手,我的老師找不見我,該著急了?!?p> 男子冷笑一聲,卻是當(dāng)真松了手。
他們不愿意鬧大,尤其是書院的先生和學(xué)生都是驢一樣的倔貨。
他袖手看向馬上的小乞兒:“小子,餅錢我替你還了,下來吧。”
小乞兒抖如篩糠,伏在馬上,男子見狀,冷笑連連,伸手便要拽他下馬。
鄔瑾伸出汗津津的手,擋住了他:“我要走了,勞駕讓開。”
男子見狀,眼中狠厲之色盡顯,他身后幾個漢子,紛紛把手按在了腰間。
就在此時,莫聆風(fēng)甜而脆的嗓子傳了過來:“劉成器?!?p> 站在鄔瑾身邊的男子一愣,往馬后一看,就見莫聆風(fēng)并未走遠(yuǎn),此時打馬而回,脖頸上的金項圈格外打眼。
她跳下馬,走到鄔瑾身邊。
劉成器神色一變,轉(zhuǎn)而笑道:“莫姑娘,沒想到在這里見到您,河岸邊危險,您還是快回馬場去吧。”
說罷,他又掃了一眼鄔瑾。
鄔瑾這才驚覺自己雙手抖的厲害,連忙掩在袖中。
莫聆風(fēng)目光睥睨:“不要你管?!?p> 她伸手一指隊伍中唯一的女子:“你過來?!?p> 女子驚弓之鳥似的看向劉成器,劉成器點了點頭,女子才邁開步子,一步一顫地走到莫聆風(fēng)身邊:“見過莫姑娘。”
莫聆風(fēng)沖跟著她的女護(hù)衛(wèi)招手:“殷南,看看她帶回來什么好東西?!?p> “不可!”劉成器剛要伸手,叫殷南的女護(hù)衛(wèi)已經(jīng)快他一步,閃至女子身前,蹲身在地,伸手往裙下探去,隨后往下一拽,只聽女子一聲凄厲慘叫,面色瞬間轉(zhuǎn)白,頹然倒地。
她身上背簍里的東西也摔了出來——只有上面一層草,下面全是彩珠奇石。
鮮血從她身體里迅速流淌出來,匯聚于身下,又浸入河灘泥沙中,最后只剩下濃郁刺鼻的鐵銹味。
而殷南手上沾滿鮮血,握著一根半臂長的象牙。
鄔瑾盯著殷南雙手,瞪直了眼睛,帶血的象牙刺激的他面色青白,整條朔河在他腦子里激烈流淌,淌的不是水,全都是血。
牙婆的閑言碎語,小乞兒的可憐,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直白,把一個地獄攤開在他面前。
天成了鉛灰色,風(fēng)刮出嗚嗚的聲音,河水滔滔響個不住,馬躁動不安地翻動馬蹄,遠(yuǎn)處有遙遠(yuǎn)的叫喊聲,鄔瑾卻什么都沒聽到,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顫抖。
劉成器的臉色一變再變,示意人把女子架走,清走東西,又看了看遠(yuǎn)處的黑點——分不清來的是什么人。
他急躁起來,對著莫聆風(fēng)道:“臟了您的眼睛,真是該死,小人們先行一步,晚些再去府上賠罪?!?p> 莫聆風(fēng)肅著小臉:“不許用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