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瑾在莫家見了莫聆風(fēng)那種略帶動物性的天真,回到家里再見到弟弟鄔意,心中就忍不住一嘆。
書如藥,苦的鄔意實(shí)難下咽。
在蒙學(xué)上了一天的課,他灰頭土臉回到家中,苦著張臉,鄔瑾問他功課,他一個字都不記得,只記得中午蒙學(xué)那頓飯不錯,有肉。
蒙學(xué)放課后,他還不得清閑,鄔母已經(jīng)將餅做好,他還要和鄔瑾一起出去賣餅。
早出晚歸的忙活了幾天,別說做賊,就是一文錢掉在他腳邊,他也不見得有力氣去撿。
鄔瑾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狠下心來,對他的種種痛苦不做理會,每日只叮囑他在蒙學(xué)里勤勉。
忙到月底那一日,鄔意退學(xué)無望,含恨上學(xué),鄔瑾也在卯時末到了莫府門外。
此時殘?jiān)略谔?,尚未墜地,霧靄之中,蒼天尤碧,只隱隱透出金光,他叩開角門,行至花園,還未走入九思軒,便見莫聆風(fēng)在水榭吹塤。
水榭之中朝霧更濃,莫聆風(fēng)穿著寬袖雪青色褙子,風(fēng)一拂動,上面織的一整幅飄花暗紋便若隱若現(xiàn),金項(xiàng)圈壓住領(lǐng)口,和衣裳顏色交織在一起,越發(fā)奢華。
這一團(tuán)浮動的光裹住莫聆風(fēng),本是極其奪目,然而她盤坐在長條椅上,眼一掃一垂,就把浮華都壓下去了。
幾只灰雀從湖面掠過,發(fā)出的叫聲也被塤聲淹沒。
莫聆風(fēng)“嗚嗚”吹陶塤,起先那聲音還很混亂,但是忽然卻斷斷續(xù)續(xù)的有了調(diào)子,但塤聲仍舊刺耳,驚的九思軒里的山鹛張著翅膀胡亂撲騰叫喚,四下里一片嘈雜。
她吹完一曲,看見了湖邊的鄔瑾,就跳下來,跑到鄔瑾身邊,臉上粉紅粉白,眼睛里落著日月交替的光,就連睫毛尖上都挑著一點(diǎn)金光。
她問鄔瑾:“好不好?”
鄔瑾誠實(shí)回答:“好多了。”
兩個人慢慢往九思軒走,莫聆風(fēng)時不時把塤吹的“嗚”一聲長響,嚇唬藏在花木中的雀鳥。
玩夠了,她收起塤,把手伸到鄔瑾面前:“看,蟲子在我手上咬了個大包?!?p> 鄔瑾彎腰去看,就見她手背上果然腫起來一個紅包,下意識伸手去給她撓,手剛抬起,便知不對,又迅速落了下去:“癢嗎?”
“癢。”莫聆風(fēng)用力撓了兩把,身后傳來程廷的呼喝聲:“等等我!”
程廷睡了一夜,天亮之后洗心革面,誓要頭懸梁錐刺股,因此早早到來,要和鄔瑾一起用功。
攤開筆墨,他聽趙世恒講了半個時辰課,故態(tài)復(fù)萌,昏昏欲睡,等到吃過午飯,徹底忘記自己的雄心壯志,驅(qū)著狗和莫聆風(fēng)四處撲鳥。
鄔瑾在學(xué)齋中臨字,三篇過后,他擱筆轉(zhuǎn)動手腕,準(zhǔn)備再寫時,莫聆風(fēng)忽然殺了回來。
她手里抓著一條頭小身子粗的灰白色小蛇,蛇身軟趴趴的散了節(jié),任憑她擺弄。
“鄔瑾,看!是白紀(jì)蛇!”她將小蛇打了個結(jié),往鄔瑾眼前送。
鄔瑾猛地往后躲去,忘了后面無靠,頓時翹起兩條腿倒翻在地,起了滿臂的雞皮疙瘩:“聆風(fēng)……莫姑娘!”
他一咕嚕翻過身來,兩手撐地,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程廷便往他后背一撲,兩手勒住他的脖頸,騎在他身上:“你怕蛇!哈哈,聆風(fēng)!快塞他脖子里!”
鄔瑾沒能甩下程廷,眼見莫聆風(fēng)拎著蛇來了,一口破牙笑的四處漏風(fēng),暗道不妙,用力一挺身,把程廷從身上撕扯開,拔腿就走。
“別跑!”程廷一屁股摔在地上,從莫聆風(fēng)手里搶過小蛇,爬起來便追。
兩人你追我趕,直入花園,花木讓他們撞的嘩啦作響,滿地紅瓣,一片狼藉,枝頭翠鳥,驚鳴不已,兩人直追到觀稼亭外,鄔瑾拐了個彎,身形一矮,藏進(jìn)假山洞子里。
程廷眼看著鄔瑾拐了個彎,不見蹤影,立刻要把自己刮成一股旋風(fēng),哪知旋風(fēng)出師不利,在拐角處折戟沉沙,和一位小廝撞了個滿懷。
他來的又急又快,一股腦把小廝撞出去四五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小廝手里還抱著一個木匣,匣子高高飛起,“砰”一聲磕在假山石上,又從假山上“哐當(dāng)哐當(dāng)”往下滾,一路滾進(jìn)了流水中。
鄔瑾在假山中聽到這一股驚天動地的動靜,急忙往外鉆,衣袖竟勾在了石頭上,伸手去解,一時竟解不下來,又聽到外面一聲驚叫,似是出了大事,只得咬牙用力一掙。
“刺啦”一聲,袖子得了自由,他奔出假山外,就見程廷捏著蛇尾,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小廝跪在地上,一張臉煞白——小廝倒是個熟人,正是三月初九那日,也在朔河邊的小乞兒祁暢。
在河邊的人,都讓莫千瀾一網(wǎng)打盡了。
祁暢三魂七魄已經(jīng)去了一半,手腳并用的爬起來,兩腿發(fā)軟往水中淌,哆哆嗦嗦去夠水中匣子:“……節(jié)度使的公文……”
莫府花園是一重山一纏水,假山下的水是活水,那木匣子在水中打著轉(zhuǎn),沉沉浮浮,緩慢往湖中飄去。
祁暢站立不穩(wěn),手腳又抖的厲害,夠了兩三下都沒夠到,越發(fā)驚懼欲死。
鄔瑾迅速將衣擺掖入腰間,脫去鞋襪,挽起褲腿、衣袖,大步流星踏入水中,水頃刻間沒至他小腿,激的他一個寒顫。
隨后他疾行過去,一把撈起木盒,又淌回岸邊,抬手一看,木匣上的鎖扣完好無損,但匣子側(cè)邊松動了,灌了大半匣水。
他趕緊把匣子倒立,倒出里面的水,哪知那塊木板松動的厲害,直接掉落在地,一同出來的還有一個羊皮封。
羊皮封也濕透了,并且敞開大嘴,把里面的信吐出來半截。
信紙也濕的厲害。
鄔瑾彎腰伸手去撿,不想眼睛落在紙上,打眼就見一行朱字:“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長春節(jié)可來京,使朕一見。”
他呆住了。
薄薄一張紙壓在他手上,朱字正在緩慢融化,每一根骨頭都因?yàn)檫@份量而抖動,人幾乎讓紙壓成齏粉。
程廷見他神情不對,丟開那條倒霉的小蛇,緊張地走過來:“是不是看不清了……要不我們趕緊背下來,等下默出來……”
鄔瑾回過神來,倏的折起信紙:“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