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風睡的斷斷續(xù)續(xù)。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睡的天荒地老,??菔癄€,實際上刻漏香才燒了豆子那么長一截。
每一次睜開眼睛,她都能看到鄔瑾筆挺著背,坐在繡墩上,眼睛永遠不會落在五步之外的地方。
而只要她有了動靜,鄔瑾必定也要跟著動作,從屏風外的小爐子上舀出來一點蔥白水,自己先嘗一口,等待片刻,才用小勺子,一點點喂給她喝。
他知道殺人是可以不見血的,所以哪怕那陶罐沒有移動分毫,他也要先嘗一口。
一時間屋內(nèi)屋外都只余寂靜,只有瓷器等物發(fā)出難以避免的碰撞之聲,偶有人低語幾句,也都隔著兩重門,隔的遙遠,鄔瑾坐落于閨房之中,任憑風吹雨打,不動分毫。
時至晌午,長歲居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祁暢哆哆嗦嗦,顫顫巍巍,縮肩駝背,一身灰色短褐穿在他身上,越發(fā)顯得灰撲撲的,像條蟲子,蠕動著到了長歲居外。
院門緊鎖,他抬手輕輕叩門,“空空空”的聲音于寂靜中傳出去很遠,他嚇了一跳,收回手,等了片刻,不見動靜,抬手要再叩門時,門忽然開了。
開門的是個面色肅然的大丫鬟,冷眼掃他:“何事?”
祁暢囁嚅著道:“是程三少爺請我來尋鄔郎君,有話要說?!?p> 大丫鬟微微皺眉:“等著,我去稟告鄔少爺?!?p> 祁暢看大丫鬟步履匆匆,不知鄔瑾究竟在莫姑娘的院子里做什么,竟然連丫鬟也如此尊敬他,心中忽生好奇,探頭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情形又將他嚇了一跳,心中忐忑,不知莫聆風究竟是患了什么病,進退兩難的等著,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很快,便有人上前來帶他進去,一直帶他到廊下,隔著一扇門,和里面的鄔瑾說話。
“鄔、鄔少爺……”祁暢的聲音在眾人注視下低低的從門縫傳進去。
鄔瑾靠在門邊,輕聲細語詢問:“怎么了?”
隔著一道門,他的聲音又小,祁暢要費力才能聽明白:“是程三爺,聽說你來幫忙了,差我來問要不要他也來?!?p> 程廷不是傻子,讓莫千瀾軟禁在九思軒,漸漸察覺出不對勁,今天一早想找鄔瑾商量,才發(fā)現(xiàn)鄔瑾已經(jīng)不在。
他怕鄔瑾有事,特意讓祁暢來看看。
“不要,”鄔瑾想到程廷閑不住的性子,又多叮囑一句,“叫他不要出九思軒。”
祁暢沒有聽清楚,便小心翼翼推了推門,門沒有閂,開了一條縫,他好奇地從這一條縫往里看:“什么?”
只一眼,他忽然就見鄔瑾目光凌厲地審視著他,他慌的往后一退,手上失了分寸,把門“哐當”一聲帶上,睡著的莫聆風驚醒,立刻有了嗚咽之聲。
站在廊下的奶嬤嬤橫眉怒目,拎著他后脖頸衣襟,將他拽出了院門。
祁暢四腳著地,連滾帶爬地跑出去很遠,等站起來時,后脊梁泛起陣陣寒意。
方才他推開門的一瞬間,鄔瑾還是那張溫和的面孔,一貫都是如此,然而目光卻忽然肅殺,仿佛要對他刀兵相見。
他抬起軟綿綿的腳,心中埋怨程廷,準備回九思軒去,卻叫人攔住了去路。
兩個面無表情的人架著他,不顧他的掙扎、哭喊、求饒,把他帶去了無人知曉處,交由趙世恒審問。
莫聆風的疹子是在當天夜里發(fā)透的。
先是前胸后背,隨后急速蔓延至手心、腳底,最后在鼻尖上見了疹子。
疹子透發(fā)之后,整個莫府也跟著透了一口長氣,接下來,只要等疹子消退便可。
這天夜里,鄔瑾在心里寫了一張日錄。
第二天,莫千瀾和莫聆風一起恢復了精神,程廷得以脫出牢籠,飛回家去,大黃狗幾乎是歡天喜地送走了他。
他再不走,大黃狗就要走了。
而鄔瑾卻只能先回九思軒——李一貼要給他把脈,確認他不會出疹,才會放他家去。
他穿進去的衣裳、鞋襪,全都被人帶走燒掉,莫府又給他從里到外,從上到下的添置了兩身新衣。
又過一日,晚飯過后,李一貼給鄔瑾把過脈,他終于可以回家了。
酉牌,正是家雞歸巢時,天色昏暗,鄔瑾收拾好包袱,一頭撞進了微涼的晚風中。
花園里這時節(jié)最為舒適,風好,花木亦盛,尤其是梔子花香,在青色的天光下,濃烈馥郁,直透心脾,霸道到令人失神。
六天不見天日,他面目依舊,天光將他也照出來一層虛蒙蒙的光,他從湖邊走過,衣袍上都沾滿了梔子花的香氣。
包裹沉重,里面有一錠十兩重的大銀——莫千瀾喜的發(fā)狂,做了一回散財童子,奶嬤嬤將銀子給他時,還說莫千瀾特地囑咐,這不是賞銀,是謝禮。
十兩銀子,是鄔父的兩條腿,是他的一條命,能讓他們一家四口過上小半年。
然而比這十兩銀子更沉甸甸壓在他心頭的,是包袱里裝的筆匣。
匣子里是一枝宣城諸葛筆。
石上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制筆之人于千萬毫中揀一毫,精工細作,方得一寶帚,千金也難求。
而那竹造筆管上,赫然刻著“鄔瑾”二字。
此筆非金銀所能估量,是以比那十兩銀子重。
更重的是莫聆風的心意。
莫聆風知道他沒有好筆,特意讓莫千瀾去信宣城,求一枝紫毫,直到今時今日,這枝筆才千里迢迢而來,到了他手中。
這份心意,足以滌蕩他滿身苦楚辛勞,讓他心神安定,卷著滿身梔子花香氣往外走,他一路走回十石街去。
十石街還是那樣狹窄逼仄,門與門僅僅隔著一堵矮墻,街面永遠油膩骯臟,熱水鋪、腳店、肉案、碗頭鋪穿插其中。
正是晚飯前后,擁擠的屋宇中擠滿了擁擠的人,食物貧瘠的香氣飄蕩至街上,兩個赤腳小孩子正在為了一文錢扭打在地,互扯衣裳,哭號喊娘,各自的娘沒有出來,只在屋子里大罵。
一個男子提著一壇小酒,哼著小曲回家,沿途大聲和人打著招呼,相互調(diào)侃嘲笑的聲音充斥著整條街。
鄔瑾身上的梔子花香氣瞬間變得微不足道,墻角開著一叢地錦苗,花朵粉嫩,然而氣味刺鼻,引來一大群野蜂蚊蠅。
這是貧賤、骯臟、酸臭之地,也是他熟悉的、看慣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