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熾熱情意,初時如春花爛漫,如夏風(fēng)熱烈,終時如秋葉蕭蕭,如冬雪徹骨。
程廷癱在床上,沒有再嚎啕,而是沉默地流淚,心事全都隨著眼淚淌了出來,以至于心里空空蕩蕩,眼淚和鼻涕已經(jīng)滔滔了,他也懶怠抬手擦一擦。
鄔瑾重新擰了帕子,攤開在手掌上,覆蓋住程廷的臉,用力從上往下抹,將帕子一折,翻了個面,他從左往右又擦了一遍。
放下帕子,他給程廷蓋上薄被,又把那兩只鞋子擺放穩(wěn)妥,同時發(fā)現(xiàn)程廷個子不高,鞋卻不小。
他見程廷的眼淚一時半會沒有枯竭之意在,自己又冒了不少的汗,便起身出門,見祁暢在門外候著,就低聲道:“我去洗把臉。”
祁暢點頭,邁進門檻,在心里哈欠連天,又不敢大睡,只能無言守在床邊,時不時伸頭看看床上的程廷睡了沒有。
看了好幾眼后,他面上露出了疑惑——程廷穿金戴銀,吃喝不愁,在他看來,簡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什么可值得傷心的?
鄔瑾心里沒有任何疑惑,甚至累的沒什么心事,單是走到官房里,借著殘水,從頭到腳洗了一遍,同時小嘔了一場。
他滴酒未沾,卻讓燕館里的涼風(fēng)激了一瞬,水汽與涼風(fēng)順著他的汗一起潛伏進了玄府之中,又讓復(fù)雜的氣味和吵鬧的聲音弄的頭疼不止,吐出來之后反倒好了一些。
頭痛只是稍緩,還是隱隱的做痛,不能大動,里頭仿佛是藏了針,一動就要扎人,連束起的發(fā)髻都拉扯著頭皮,緊繃著痛。
忙碌時他還能忍受,一靜下來反而難以忍受。
洗過之后,換上下人送來的衣物,他忍住痛楚,進了齋學(xué),點亮燭火,攤開筆墨,寫今日日錄。
“元章二十二年,端午日,無雨?!?p> 筆墨點點,落于紙上,端午這一日所生之事,都叫他一一記下,平平起,平平落,寫的太過順暢,以至于他竟生出了一陣恍惚,好像他一直在九思軒,在桌前,用這枝筆,研這錠墨,筆墨全都夾雜著九思軒濃濃的古樹氣味,一并落在紙上。
直寫到奚琴時,他才沒再恍惚,而是鄭重落筆:“世上竟有能奏此悲聲之人,聽之花色暗,燈火暮,雪壓萬樹,長河凍至今朝,孤絕、生離、死別,盡在其中,余響不絕。
能聽此曲,我之幸也,不知何人請出此聲,只能紙上酬謝,乃是端午一大禮?!?p> 待墨跡干了,他將紙疊起,夾入小報,起身去廂房看程廷。
祁暢睡在屏風(fēng)外的榻上睡下了,見鄔瑾進來,連忙站起來,鄔瑾低聲道:“你睡你的,我只看看?!?p> 程廷臉上淚痕猶未干,人已經(jīng)累的睡著,屋子里縈繞著一股酒氣,和他的鼾聲相得益彰。
鄔瑾見他不會再要死要活,就悄悄退了出去,自己也去西廂房散了頭發(fā),把悶熱的外衫脫下,搭在屏風(fēng)上,彎腰脫鞋,把鞋子放好,睡下了。
無論何時,他都是如此井井有條,不亂章法。
這一覺睡的短,子時過半,他忽然醒來,只覺口渴難耐,想要喝水,茶壺里卻是空空如也,一滴也無。
他披衣開門,欲進花廳去倒水,忽然聽到九思軒外小徑之上,傳來莫聆風(fēng)清脆的聲音:“莫小孺人是鬼嗎?”
鄔瑾定在原地,知是莫家兄妹從燕館歸家,沒走正門,走了角門,從后花園進來的,而莫千瀾應(yīng)該是給莫聆風(fēng)說了《夷堅志》中的一則小故事。
隨后他便聽到莫千瀾的輕言細語:“是,那位林提轄是她的鬼說客,要是有人貪財好色,答應(yīng)了納莫小孺人是妾,那就慘啦?!?p> 莫聆風(fēng)又問:“那莫知錄真的不是莫小孺人的父親嗎?”
莫千瀾笑了一聲:“誰知道呢?!?p> 兩人聲音越來越近,
鬼使神差的,鄔瑾向小徑上望去,不過眨眼之間,莫千瀾就已經(jīng)帶著莫聆風(fēng)走入鄔瑾眼睛里。
莫千瀾似是半醉,有幾分熱意,脫了鶴氅,伸手掩面,打了個哈欠。
而莫聆風(fēng)一手拿著一柄團扇,一手提著一盞燈籠,若有所感,側(cè)頭看了一眼九思軒。
九思軒內(nèi)古樹參天,巨影重重,若是不點燈火,很難看到鄔瑾站在花廳外的樹下,反倒是莫聆風(fēng)自己挑著一個燈籠,火光明亮,讓鄔瑾看清楚了她的半張臉。
她的額頭、眉眼、鼻梁全都鈍鈍的,黑眼睛藏在丹鳳眼里,慢悠悠地轉(zhuǎn)動,仿佛是迷離和茫然,然而又顯出一種淡漠和疏離。
鄔瑾確信莫聆風(fēng)看不到自己,他卻發(fā)現(xiàn)莫聆風(fēng)只有在莫千瀾身邊時,才會露出這種目光——小有威嚴(yán)、不屑一顧、冷漠,像一個小號的莫千瀾。
很快,莫聆風(fēng)就把臉扭了回去,哼了幾聲曲調(diào)。
她愛吹塤,也愛唱愛跳,把燈籠遞給身邊的丫鬟,她高高舉起手臂,紗衫寬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兩條白皙的胳膊,以團扇代替玲鼓,連拍兩下。
她兩只手腕上,都纏著百索,鄔瑾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編的那一條——其他的百索上掛有金銀玉墜,唯獨他那一條光溜溜的,只有五彩絲線。
一群人從鄔瑾的眼睛里消失,只有他們從花園里帶出來的梔子花香慢慢傳入鼻尖。
呆立片刻,鄔瑾醒了神,沒進花廳喝茶,而是回到齋學(xué)里,點起燭火,抽出日錄,補了一句。
“非禮勿視?!?p> 卯時初,程廷從床上坐起來,頭疼欲裂,一邊打量自己的處境,一邊回憶自己的所作所為,等全都想清楚后,他再低頭一聞,立刻感覺自己被酒和汗腌成了一缸臭咸菜。
他頭重腳輕地下了床,趿拉著鞋,轉(zhuǎn)過屏風(fēng),見祁暢睡在外間,就叫醒他,讓他點火看看時辰。
祁暢連忙爬起來去點燭火,又去看刻漏香,隨后告訴程廷卯時剛過。
卯時一刻后,程廷洗了個澡,從胖大海拾掇的包袱里尋了一身干凈衣裳換上。
將濕噠噠的頭發(fā)用帕子擦了個半干,他推門出去,再一看天色,青而柔軟,石階下方的縫隙里,螞蟻成群結(jié)隊,抬的抬、扛的扛、背的背,若是往常,他定要多看上兩眼,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也覺索然無味。
他記得鄔瑾住在西廂,抬腳往西廂走,走到一半,卻又停住腳步,因為看到了齋學(xué)里面壁而立的鄔瑾。
沒有燈火,沒有青光,齋學(xué)中昏蒙蒙一片,鄔瑾的身影薄薄貼在墻壁上,形單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