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雙盈盈秋水般的雙眼。
白澤宇正立在門后,定定地看著白祖之。眼睛里充滿了清澈的冷冽和痛楚。
白澤宇稍早之前就已經(jīng)醒過來了。但他渾身疼痛難忍,也不想說話應(yīng)付誰,索性就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
直到剛才,白祖之和一個陌生男人進來看他。他還是選擇安靜的閉著眼睛,假裝昏睡。
兩個人在病房內(nèi)沒有停留,也沒說話,就出去了。
起初,門口兩人的談話內(nèi)容,白澤宇并不在意。
當(dāng)陌生男人壓低聲音,感謝白祖之照顧白澤宇的話出口。
白澤宇睜開了眼睛。
他內(nèi)心升起了不安感。
待要細聽,門外兩人又走遠了。
忍著劇痛,他小心地側(cè)立在門后。
盡管兩個人的聲音很低,距離也稍遠,但每個字都能落在他的耳朵里。
聽清楚他們的談話后,白澤宇的心由剛開始的震驚到后來的冷靜,只不過用了短短幾秒鐘的時間。
他平靜地聽完了這場虛情假意的對話。面色如常,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可是那雙眼睛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他寧愿什么都不知道,等待命運的安排。也不想知道一切,卻無可奈何。
白祖之和中年男人兩個人談話,難道如此不謹慎嗎?還是故意為之?
其實并沒有。
一來,他們并不知道白澤宇當(dāng)時已經(jīng)清醒。
二來他們二人的談話地點距離白澤宇病房較遠,且當(dāng)時并未有旁人在場,二人也是壓低聲音在談話。
如此隱秘的事,怎么能讓第三個人知曉?
白澤宇之所以能清晰地聽到這場對話,是有緣故的。
六歲那年,在北耀國。
白澤宇的親生母親在一場車禍中悲慘離世。
他親身經(jīng)歷了整個事故,并且親眼目睹了母親慘死的現(xiàn)場,受到了強烈的驚嚇刺激,當(dāng)場暈倒。
醒來以后,他的五感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變得極其敏感。
往好了說,就是聽力極佳,視力極好,嗅覺極敏銳。
往壞了說,這種超常能力嚴重干擾了他的生活學(xué)習(xí)和休息。
但是,那時候的他整日沉溺于失去母親的痛苦中,郁郁寡歡。對這個變化和影響一點也不在意。
在之后成長的過程中,由于不同于常人的感官,他慢慢體會到了各種苦惱和麻煩。甚至一度陷入了自我懷疑的心里障礙中。
好在后來,隨著心智的成熟,他逐漸地適應(yīng)了這個能力。
直到兩年前出國留學(xué),這能力不但幫他解決了很多問題,同時也帶給了他很多的機遇。
白澤宇也終于發(fā)現(xiàn),這天賦原來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
他從來沒有表現(xiàn)自己的欲望,親近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特殊天賦,甚至連白沐湘也不知道。
而正是這種低調(diào),才使得他在以后的很多危險時刻都能夠成功脫險。這是后話了。
看著門外白祖之滿腹心事的樣子。
白澤宇嘴角扯了一下,似是苦笑。
他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的。只是他太過于把自己當(dāng)白家人,才沒有早早地明白白祖之的用意。
從今年春天起,白祖之就有意無意,總跟他談起親生父親的話題。
白澤宇出生在北耀國,小時候只有親生母親養(yǎng)育,從沒聽人提起過父親。
他對親生父親一無所知。
親生母親車禍去世后,就被母親的至交好友——白沐湘的母親接到了白家。
不到一年,白沐湘的母親也因病過世了。
后來白家離開了北耀國,舉家搬遷到南茂國。
為了方便生活,白澤宇過繼到了白祖之名下。
多年相處下來,白澤宇早已視自己為白家人。
對沒有任何形象的虛幻的親生父親,他絲毫沒有感覺。
所以,白祖之跟他提到親生父親,他也就無話可說。
但白祖之似乎并不死心,仍然不時地旁敲側(cè)擊。他總是出其不意的抓住時機提到這個話題。
南茂國的男孩,到十七歲才真正成年。
白澤宇的十七歲生日兼成人禮,就在今年的深秋。
眼看快要到成人禮,白祖之提出了要幫他找一找親生父親。
白澤宇記得,當(dāng)時白祖之笑容可掬地告訴他:男孩十七歲成人禮時,有親生父親在場,會更有意義。
而那時白澤宇心想:天下這么大,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再說,找到了又怎么樣呢?
他當(dāng)即就向白祖之表態(tài):他并不想找親生父親。即使找到了,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這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意義。
白祖之聽了白澤宇的說法,眉頭皺了皺,不置可否。
白澤宇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結(jié)束了。
沒想到,白祖之不僅沒有死心。而且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真的找到了他的親生父親。
從前,在白澤宇的心里,曾有過那么一種隱秘的期待:假如有一天遇到了他的親生父親,那么這個世界上也許就會多一個在乎他的人。
現(xiàn)在,這種期待徹底幻滅。隨著期待一起破碎的,還有他對白祖之的感激和敬愛之情。
原來,白祖之尋找他的親生父親,不是為了所謂的成人禮更有意義。而是要千方百計地將他送出去!
白祖之籌謀這么久,竟然是要拋棄他!
一瞬間,思緒萬千。
白澤宇對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
回憶起從前,他也大概猜到了白祖之這么做的目的。
這是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今天以前,他以為這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還記得。
到如今,從白祖之的行為舉止來看,也許白祖之不但記得,而且還打算徹底斷絕一切可能。
事情要從他剛剛被接入白家說起。
那時候,親生母親剛剛?cè)ナ?。他整日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拒絕一切和外界的交流。
而白沐湘的母親不分晝夜,不辭辛苦地開導(dǎo)他照顧他。
小沐湘也時時刻刻盡自己的最大能力陪伴在他身邊,逗他開心。
在沐湘母親的溫柔呵護下,在沐湘的陪伴安慰下,小小的白澤宇才終于慢慢地從傷痛里走了出來。
有一日,他意外地聽到了沐湘的母親和父親爭執(zhí)了起來:
原來是白祖之要把白澤宇過繼到自己的名下,做白沐湘的哥哥。而沐湘母親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親口說出,不要白澤宇做自己的兒子。
這句話使他的內(nèi)心受到了深深的觸動,他本以為自己得到了一切。原來沐湘母親根本不喜歡他,不想讓他做她的兒子。
白澤宇傷心欲絕地離家出走,在外面流浪了幾天。
后來白家還是找到了他。
白澤宇倔強地說什么也不回家。
白沐湘的母親不得已告訴了小小的白澤宇真相。
原來在白澤宇和白沐湘很小很小的時候,兩個人的母親就已經(jīng)為他們定了娃娃親。
白澤宇的生母雖然已經(jīng)去世,白沐湘的母親仍然要堅守這個諾言。但白祖之說什么也不同意這個荒謬的諾言。所以才有了兩個人的爭執(zhí)。
當(dāng)時,因為擔(dān)心小白澤宇不相信她的話,她還拿出了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是兩個母親在兩個小孩子定親那日拍的,上面有兩個母親的親筆簽名和日期。還有一份定親信物。
沐湘母親告訴他照片有兩張,白澤宇的親生母親也有一張。只是她走的突然并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在那以后,白澤宇真的在生母的遺物——一個古樸的木盒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那張照片。
也就是他送給白沐湘的那個成人禮禮物。
那時沐湘母親還告訴他,她希望他們一家人以后能永遠幸福地在一起。
當(dāng)時的小白澤宇并不理解什么是娃娃親。
他只明白了原來沐湘母親不是不要他,而是要他和她們永遠生活在一起。
他很開心很幸福。感覺人生又找到了新的意義和價值。
后來沐湘母親因病過世了。
這件事就再也沒被提起過。
再后來白家舉家搬到南茂國,白祖之直接將白澤宇過繼在了他的名下。成了白家名正言順的兒子,同時也成為了白沐湘名正言順的親哥哥。
每每想到沐湘母親臨終前,對他的囑咐,那殷切的目光,那不舍的愁緒。他總覺得自己做錯了,辜負了沐湘母親的信任。
在白祖之要把他過繼在白家名下之時,他沒有絲毫反抗。當(dāng)時的他并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只是隱隱覺得沐湘母親會不開心。等到真正懂得了,但似乎為時已晚。
他只能以哥哥的身份陪在白沐湘的身邊。這么多年他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和職責(zé),照顧著沐湘。
如今,白沐湘已然成年。而他的成人禮也馬上就到了。
白祖之連這點陪伴的情意都不肯給他了。
呵呵。
想到白祖之的良苦用心。
白澤宇自嘲地笑了笑。
有一瞬間。
他的腦海里閃過了當(dāng)年車禍時,親生母親奮力將他推出去的情景。
命運仿佛重疊在了一起。
站立得久了。
他終于也累了。
白澤宇平靜地躺回床上。
閉上了眼睛。
黑暗空洞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個人。
前路沒有一絲光亮,身后也無一人可依。
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此刻,窗外星夜疏朗,月色如華。
忽地,起風(fēng)了。
一陣夜風(fēng),輕輕吹入簾內(nèi)。
于無聲無息處。
吹落一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