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兮螢,你已不是我荼蘼弟子,再不離去,休怪我們不講情面!”
看見去而復返的藍兮螢,夙卓云一肚子不快,一聲令下,荼蘼殿中眾弟子紛紛持劍以待,只等與藍兮螢廝殺!
藍兮螢粗略地掃了一眼,已見不到幾個當年的人,百年之間,荼蘼的人竟已大換血。
萇煜,芊羽寒等人皆不在門中,藍兮螢知道他們早已下了山,莫名略感欣慰,今日之景象,如果讓他們親眼所見,那將是何等錐心刻骨之痛!
“卓云,可知前人種種?當年,驚才絕艷如忞玄機,也因一步走錯而走火入魔、潛心清修百年如鴻淵道祖,也因一念執(zhí)迷而自食其果……成了仙又如何?凡心不去,一樣入魔。你等還未修成仙身,就敢有這種歪心思,不怕到時候五雷轟頂,碌碌成空?!”
“師叔說完了?請回吧!”夙卓云拂袖,背對著她。
“當真心意已決,不肯聽我一句勸告?”
“荼蘼峰怎么樣,是荼蘼峰自己的事,輪不到外人來插手!”
半生宏愿,如今即將一朝達成,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若此時放棄,豈不才是真正的一場空?
“好……好!”藍兮螢御劍而去。
……
百年前,是她親自進入輪回之門回到了過去,如今回來,為什么這片天地間什么都變了?故人已不見,故地,也早已不似當年……天啊,世事當真如此無常?
她怎能忍心?不行,一定要找到萇煜師兄和芊羽寒師兄,尤其是小九!如今能救荼蘼峰的,只有他們了!
藍兮螢觀微天下,沒找到小九和芊羽寒,但是好在找到了萇煜。
棄陰山上,一片郁郁蔥蔥,白鹿穿梭于林中、丹鶴在山間徐飛、祥云流動在天際,一切還如原樣,不曾改變。山間那一間小小的園子,曾住過稷元道祖、鴻淵道祖。
房間里除了床桌和一尊燃著清香的鼎,什么也沒有,萇煜也已去了荼蘼道服,只著一件普通稀松的布衣,他閉著眼在床上靜坐,臉上沒有當年的佻達,只有平靜,毫無波瀾的平靜……
“師兄……”
對兮螢的到來,萇煜似乎并沒有察覺。
睜眼見到她,萇煜也不顯驚訝:“你終于回來了?!?p> “師兄……怎么會在這里?我不在的這些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藍兮螢注意到,自己明顯察覺不到師兄的仙力。
“你走以后不久,人界硝煙四起,各國相互征伐吞并,間有妖魔橫行作亂,荼蘼峰身為天下道門之首,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全派弟子盡皆出動,前往人界各地降妖除魔,扶危濟困。這期間救人無數(shù),也傷亡無數(shù),一直到現(xiàn)在……那一代人已經損失大半,連小九和羽寒他們,也是難免?!?p> “她們怎么了?”藍兮螢簡直無法想象,這些年到底是怎樣一種慘烈!
“都不在了。小九與鄭竹蘭放棄仙道下山,百年前就已壽終正寢。芊羽寒師妹斬不斷相思愛戀,受月寒功法反噬,也被冰寒之氣所襲,逝于月寒宮。我嘛,看卓云那丫頭不順眼,就與她起沖突打了一架,好么,那丫頭片子竟得了日神羲和與月神望舒幫忙,可把我折騰慘了……”
萇煜的語氣雖然戲謔,但藍兮螢還是能聽出他語氣中濃濃的無奈,如今她念力所及,感知到師兄一身功力盡散,修為盡失,一具仙身如風中殘燭一般,搖搖欲墜??上攵?,師兄與新掌門那一戰(zhàn),究竟有多慘烈……
“說到日月神,倒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地方,你被困旋云之城時,荼蘼峰也被日月神施了醉生夢死術,處于岌岌可危之境,當時事務繁多,沒能細想其中緣由,而今看來,神界動作頻頻,怕是早有謀劃?!?p> “神界?”藍兮螢忍不住看了看頭頂蒼穹——那里,是高高在上的諸神。
“醉生夢死,扶持夙卓云……看來,神界不想讓荼蘼峰好過……”藍兮螢慢慢猜到什么。
“也是荼蘼久有機巧之心,執(zhí)念入魔,才使旁人有機可乘?!痹洠鞭路彘T丁興旺,人才濟濟,享有仙家第一宗的美譽,他們這些師兄弟姐妹之間互相扶持,共同修行的那一切還歷歷在目,可如今,完全變了……只有親眼目睹荼蘼從彼時走入此時的人,才能明白萇煜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
“師兄,你不要失望,你就安心靜養(yǎng),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的……請,保重!”
師妹抱拳向自己告別,堅定中也不難看出其中的猶豫,其實萇煜何嘗不明白,謀事在人,而成事在天。
藍兮螢揮手告別師兄,轉身來到玄陰都城“凈天”。
冰天雪地的凈天城此時尚且安寧,但城內兵甲往來頻繁了許多,城里人心惶惶,每個人神情肅穆,行色匆匆。
山雨欲來,風滿樓,一片壓抑的氛圍。
“來米啦!”
傳來一句吆喝,街上的人瞬間炸開了鍋,都朝一個地方一哄而上,藍兮螢跟著湊上去,你推我搡中,每個人都在拿著銀兩搶糧,地上隨處可見銀錢,就是不見粒米。
半生慌慌張張,只為碎銀幾兩,一朝山崩地裂,才知根本是食糧,幾番悲歡不過徒徒奔忙。
此情此景,藍兮螢心頭難免酸楚。
戰(zhàn)事還未起,百姓便已陷入生死兩難的境地,等真正硝煙彌漫的那一天,各上面人博弈,誰又會為這些付諸性命的下面人哀婉?戰(zhàn),大殺之器也,何時世間惡人才能盡除,人心惡念才會消弭,百花才能代替硝煙開滿大地?
“砰——”一聲響,塵土飛揚,隨之傳來一聲尖叫,一少年人被一個腮胡光膀的大漢高高拋起!
藍兮螢眼疾手快,在少年人體內施一個金剛咒,少年重重摔在地上,毫發(fā)無傷。
少年人起身撣了撣一身灰塵,略有疑惑地向四周看一看,來不及揣摩緣由,又立馬沖入人群之中。
藍兮螢立即施牽引咒把他帶出人群,細細瞧他面目,灰頭土臉,被凍成紫紅色,本是少年人該有的豐神俊朗,朝氣蓬勃,卻寫滿滄桑,死氣沉沉。
他用一種警戒而不解的眼神看著她,不說話,但一副隨手準備掄拳打人或撒腿就跑的樣子。
“你叫什么名字?也許我可以幫助你?!彼{兮螢輕輕一笑,靠近他幾步。
這話一出,少年人怔了怔,未出聲音,淚水已蓄滿眼眶,他開口,聲音哽咽:
“爹爹好苦!好苦……”
“告訴我好嗎,我不希望看到眼淚從你眼睛里流下來?!睂ι倌甑谋瘋?,藍兮螢感同身受,雖然還不曾知道他的難處。
明明是掐指一算就能明了的,兮螢終究不愿,畢竟是他人難處,且不論人家愿不愿意輕易為外人窺探,她首先是不愿的。藍兮螢未曾把自己視為高高在上的仙神,說到底,她也只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罷了,而誰又不是呢?
……
暗沉沉,昏蒙蒙的天氣,灰色的云,淅瀝的雨,破舊的茅草小屋。
屋外的荒地雜草叢生,怪石嶙峋,屋內燈火如晝,在凜冽的冷風里,燭火明明滅滅,搖搖欲熄,房子里時不時傳來幾聲咳嗽,讓本是幽暗的屋子更充滿血腥和死氣。
床板干硬,濕冷的床褥在天寒地凍的玄陰國凍得猶如堅鐵,床上的人衣衫襤褸,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瘦削幾近干癟,幾乎不成人樣兒。
他氣息微弱,只見出氣而不見進氣,分明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回天,那最后一口氣卻還是遲遲咽不下去,不知這未老已邁的老農,還有什么放不下……
“爹爹為東家勤勤懇懇了一輩子,曾經年輕力壯之時,與東家兄弟相稱,他干著最重的活兒,拿著最少的錢……可是爹老了,一身傷病,干不動了,東家不由分說,就把爹爹趕出來了……沒有吃的,沒有藥,爹已經撐了半個多月,我求東家,求鄰居,沒有一個人肯幫忙……今天,官家老爺們施舍給我們的糧食下來了,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飽一頓,我一定要搶到一些,至少,也不能讓爹餓著肚子上路……”
爹爹啊,可憐你,為了養(yǎng)育我,省吃儉用辛勞一輩子,到頭來卻連一口吃的也難找!仗就要打起來了,沒有希望了,你怎么還不肯離去,還要留在這邊受苦呢?你還在留念什么?
近些年旱澇頻發(fā),糧食沒有收成,又連年征戰(zhàn),百姓苦不堪言,仗還沒打起來,百姓已最先開始受害。事已至此,藍兮螢還能說什么呢?只是默默嘆息一聲,運轉仙靈,在門口的荒地上施了個生靈術。
冰藍色光芒在上方緩緩流動,變成一場還春雨降落土地,一粒谷子伴隨著能生發(fā)萬物的還春雨一起落入地里,僅僅一刻不到,它發(fā)芽、長大、開花、結果……
在靈氣滋養(yǎng)下,屋里屋外盛開百花,百花過后,就是遍地黃橙橙的谷子,粒大飽滿,株株枝頭被壓彎。
屋內迷迷糊糊的老人從窗戶中注意到了這一切,眼睛里難得閃爍起光芒,他一改病容,竟還算利索地下床出門,走進滿地金黃中,抱起一把谷穗就不松手了……
許久許久……
老人回過神來,看向藍兮螢。
那種發(fā)自內心的眉開眼笑中滿是感激,他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藍兮螢明白。
她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老伯,這天下都是你們奉養(yǎng)的,不必感謝我,要說感謝的,應該是我……”
老人又望向眼前這個晚來所得的唯一的兒,少年人趕緊依偎膝下。
老人欣慰地笑了笑,長吐一口氣,整個人都傾在了兒子的身上,他緩緩閉上雙眼,這一次,竟是再沒睜開……
“爹——”
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喊,藍兮螢心頭酸楚噴涌,眼中淚水奪眶而出。
老人一直不能咽氣放心不下的,原來正是他那唯一的兒。是啊,瓶無儲粟,世道如此,叫他怎能安心拋下兒就此離去呢?如今看到這滿地谷黃,才算是放下了一顆心吧。
他去得是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安詳,藍兮螢本想出手為老人續(xù)命,可也就是這一刻,生命說走就走了,沒有等待她一刻!
“孩子,放心吧,你爹爹這一生已經夠苦,如今解脫苦海了,他的身后事就交給我,我保證讓他在來世能好好活著,當然,你也要好好活著……”
“……”少年嗚咽著,“謝謝姐姐……”
“我走了,記得,好好活著……”
“姐姐,您叫什么名字?”
“藍兮螢。”
“我,我現(xiàn)在叫寒谷……”
藍兮螢最后回頭對他莞爾一笑,轉身離去。
寒谷……寒谷……新的名字,新的人,既然舊的人已去,那舊的名也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