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太子妃蘇氏的聲音響了起來。剛剛沒看清,估計是在那些凌亂的尸體堆里,哪兒跪著呢:
“父皇……嗚嗚嗚……絕不是您想得那樣,我們都有孩子了,您的孫子李象,還是您給起的名字呢!”
晉王也連忙說:
“對啊,父皇,太子哥哥是因為太過于苦悶了,才稍有放縱,言行讓人抓住了短處。他本心絕對不想這樣的,您就看在他兢兢業(yè)業(yè)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犯過什么大錯的份兒上,饒了他這一回?!?p> 他說著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太子,焦急地喊道:
“大哥!你快認(rèn)個錯?!?p> 太子的身子晃了晃,整個人都彌漫著一股子凄惘絕望的味道,他看了看周圍這地獄一般的場景,眼淚“吧嗒”落了下來,然后便越哭越兇。
皇帝見他這個樣子,心中恨鐵不成鋼的怒火,又變成了心疼,心中一陣糾痛。
他舉著長劍的手顫抖著收了回來,垂在了身側(cè)。
在太子的哭聲中,他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看著他親自殺出來的修羅場,難過痛心地問:
“你究竟怎樣才能邁過這個坎兒呢?我讓魏征做你的老師,讓那么多文武大臣到你身邊輔佐你理政,還不足以告訴你,朕不會另立太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太子揚起了頭,立體凌厲的五官,早已哭成了凄慘的樣子:
“……兒臣害怕什么?害怕別人看我的目光,害怕他們臉上的失望,害怕他們強裝不在意!
父皇……你是看不見么?他們臉上都寫著幾個字:為什么大唐的太子非得是個瘸子?為什么不換人?!”
“我看見了!可是我李世民的兒子,朕寄以厚望的太子,竟是如此懦弱,如此處理問題的嗎?!……找了一堆奴婢,在東宮宴飲偷歡,讓人半夜告到我那里,說你豢養(yǎng)男寵?!
你太好了!你這樣做,那些人就看得起你了,就知道朕為什么一定要讓你當(dāng)太子了?!?。??”
他說著,又激動地將手里的劍提了起來,指著太子激動地說:
“李承乾!你這是拿你親耶的臉當(dāng)抹布,踩在地上蹭,讓天下人都看看,李世民是個昏君,有眼無珠一意孤行,竟然選了這樣一個太子!”
皇帝的聲音里頭帶著恨意,是那樣的濃烈且炙熱,似乎恨不得將整個大殿都滅了。
沒有人會不害怕他的怒火,尤其是這大殿里還躺了這么多尸體的時候。
晉王李善連忙伸出手去,竭力地按住了皇帝拿劍的手,他自己也是抖的,聲音溫和地說:
“父皇……他也不想的,大哥從前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啊。將心比心,任誰遭此境遇,都不會一點兒毛病都不出,您多給他一點兒過渡的時間,以后一定會好的。”
他的聲音像是一股溫暖平靜的溫泉,將皇帝的怒火一下子沖和掉了好多。
太子聽了皇帝的話,也后悔了,他緩緩低下了頭,半是解釋半是認(rèn)錯地說:
“父皇……我只是想喘口氣,沒別的意思……我叫這幾個人陪我,是因為只有他們,才不會在意我的傷腿,依舊用仰慕的目光看我?!?p> 誰知他這么一解釋,本來已經(jīng)怒氣消減的皇帝,頓時又炸了起來,吼道:
“你是大唐的太子,以后是大唐的皇帝,受萬國來朝,你用得著去幾個卑賤的奴婢眼中找尊重嗎?!李承乾,你太令我失望了!”
這是皇帝第一次對著太子說出失望的話來。
真的是第一次。
所有人都怔住了,太子也像是被刺了一樣的抬起了頭,驚慌地看著他。
大殿內(nèi)一片安靜,像是等待落下的屠刀一樣。
這個時候,大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清脆又疑問地喊了一聲:
“父皇?……武才人不讓我看,你們到底怎么了?”
晉陽公主稚嫩的聲音讓皇帝醒了過來,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有廢太子的心思的。
一個人心性毀了,比身體上的殘疾更可怕。大唐不能交到一個如此自卑的太子手里。
可是,晉陽公主的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索。
他想到了這幾個孩子的娘,想到了自己的發(fā)妻長孫皇后,就想……再給太子一次機會吧。
他將劍扔在了地上,聲音溫和地說:
“承乾,朕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知道你阿耶我多疼你。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即便我能等得起你,大唐卻等不起你。再若有下一次……”
他話沒有說完,長久的停頓著,眼睛里頭淚光閃爍,終是抬步走了。
晉王呆在原地松了一口氣,見對面的太子低著頭跪著,他遲疑了一會兒,轉(zhuǎn)而對著躲在角落里的太子妃蘇氏說:
“嫂嫂,麻煩你照顧大哥了。”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了大殿。
剛邁出大殿的門檻,一扭頭,就看見武柔牽著晉陽公主站在門邊兒上。
他與之對視,眸光轉(zhuǎn)了一瞬,似乎覺得有些丟人,連忙將目光移開了,用余光看著她,輕聲說:
“多謝你照顧犀子?!?p> 燈光下,他一頭墨發(fā)松散,發(fā)髻早就睡歪了,來時太過匆忙,沒有打理。
剛剛因為驚嚇,臉上掛著淚,臉色有些慘白,此時又尷尬地泛了紅。
武柔俯身行禮道:“都是應(yīng)該的,殿下?!?p> 她面無表情,聲音毫無波瀾地說。
宮中的宮婢內(nèi)侍,都是這么要求和訓(xùn)練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撞見主人秘辛的時候,讓他覺得你是一個木頭,無知無覺,然后才能少些尷尬多些安全感。
主子有安全感,奴婢的小命才安全。
晉王瞄了她一眼,局促的目光果然放松了許多,他看向了懵懂的晉陽公主,說道:
“咱們回去吧。”
他們走了,連帶著帶來的宮婢也一起離開,東宮前頭跪著的那么多人一下子就少了許多,顯得有些凄慌寂寥。
走遠(yuǎn)了之后,武柔扭過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東宮的宦官和侍衛(wèi)們,快速地抬著一具具的尸體往外送。
人數(shù)很多,看尸體的服飾,除了教坊司的,還有不少宮女和宦官。
皇帝這一通亂殺,估計除了太子,里頭沒有一個活口了。也難怪太子妃蘇氏嚇成那樣……
圣主明君,生起起來,幾乎跟暴君沒什么區(qū)別。
……
……
第二天,韋貴妃領(lǐng)了皇帝的命令,清查了一遍后宮諸人,賜死了一個二品的昭儀,杖殺了幾個宮女內(nèi)侍。
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到處打聽,人心惶惶的,然后韋貴妃將所有嬪妃都聚在了安仁殿,將事情講了出來:
“昨日,陛下宿在甘露殿,東宮的內(nèi)侍來誣告太子夜間飲酒,對陛下口出不敬,崔昭儀在一旁扇風(fēng)點火。
后來查明,崔昭儀早有預(yù)謀,陰謀挑撥陛下和太子的關(guān)系。陛下親自下旨,賜了自縊,參與其內(nèi)的宮女太監(jiān)全部杖殺?!?p> 韋貴妃溫柔和緩的語氣透著無情的森冷,她抬頭掃了一眼后宮諸人,不管是番邦的美人,還是家族顯赫的嬪妃,都害怕地低下了頭。
武柔心里“咯噔”了一下,生怕下一刻,韋貴妃就會下令殺了她滅口。
畢竟昨日東宮發(fā)生的事情,她都看見了也聽見了……
就聽韋貴妃抬了聲音說:
“我知道,太子身體抱養(yǎng)之后,不僅是宮外大臣們心思活絡(luò),這后宮內(nèi)膝下有皇子的,也多少有些動搖,或許想著,太子若是廢了,就能輪到自己的兒子?!?p> 她很輕地冷笑了一聲,極盡嘲諷地說:
“你們也不參詳參詳,我也有兒子,我身為貴妃都不做這個夢,你們是憑什么敢動這個心思的?
皇后膝下有三子,即便是太子廢了,也斷然輪不到你們的兒子上位。這種事情四妃都很清楚,也就是你們這些低階的嬪妾心里頭不明白。
今日索性就挑開了明說,如果以后再有此事發(fā)生,這崔昭儀就是下場?!?p> 在場的嬪妃們都將頭壓得更低了些,有的人還嚇得打了寒噤。
韋貴妃雍容華貴的收回了目光,緩和了語氣,又像是好心規(guī)勸一樣,溫柔地說:
“你們能和家里說上話的,也勸勸宮外的大臣們,都收收心,不要再打太子的主意。
陛下這些年的脾氣是比年輕的時候好了許多,可不代表觸碰了他的逆鱗,不會被抄家滅門。
各位都該珍惜眼前的榮華富貴,不要因為貪心,害了一大家子?!?p> “是?!?p> “是?!?p> 嬪妃們斷斷續(xù)續(xù)的齊聲應(yīng)諾,除了其余三妃神情還算淡定,感覺其他人都嚇得一頭冷汗。
武柔也不例外。
韋貴妃訓(xùn)斥罷眾人之后,其他人都回去了,單單將武柔給留了下來。
武柔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生怕給自己惹了禍?zhǔn)隆?p> 韋貴妃看了她一會兒,公事公辦地囑咐她說:
“最近宮里不太平,你在晉陽公主那里,離陛下近,看見什么了聽見什么了,都不要到處去傳,小心惹禍上身?!?p> “是?!蔽淙峁皂樀貞?yīng)了。
“還有,也不要受旁人的蠱惑,就摻和到大位傳嗣的事情里頭去。廢立之事,陛下心中自有定論,不要自作聰明做些有的沒的。
平時多做事,少說話,才是平安長久之道,明白嗎?”
武柔抬眼看了韋貴妃一眼,心中感激,連忙說:
“阿柔知道了,謝貴妃娘娘提點,阿柔一定謹(jǐn)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