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認(rèn)錯

　　一名宮女徑直走到岑靜昭面前行禮，恭敬道：“大長公主殿下命奴婢在此迎候三娘子，筵席未開，殿下請您同她老人家將上次的棋局下完。”

　　岑靜昭認(rèn)出這是外祖母身前服侍的雪嬋，笑道：“有勞，請帶路。”

　　在所有人或艷羨或嫉妒的目光中，岑靜昭率先離去。

　　岑靜昭還未走遠(yuǎn)，二夫人已經(jīng)瞪了柳絮好幾眼，她低聲呵責(zé)道：“你看看！將來你若是因著這張嘴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我定讓濟(jì)兒休了你！休想連累我們！”

　　二夫人近來正發(fā)愁兩個兒子的仕途，本想借著岑靜昭和大長公主疏通疏通關(guān)系，現(xiàn)在她還未開口，就先被自家兒媳拆了臺。

　　岑靜曦和長嫂忙著同各家女眷交際，不知這邊婆媳之間的矛盾，岑靜如幸災(zāi)樂禍地看了會兒戲，突然見到自己上次在沈家花宴結(jié)識的朋友，卓遠(yuǎn)侯沈家的小女兒沈棠。

　　于是她也忙著同人鞏固關(guān)系，反正在府里看戲的機(jī)會多得是。

　　眾人寒暄時，一輛華貴的四駕馬車停在附近，里面的人剛要下車，內(nèi)官便急急迎上去，賠著笑臉道：“長公主殿下，路已經(jīng)清好，請您直接駕車前往暖閣?！?p>　　“不必了，我們下車，一切按規(guī)矩來?！?p>　　隨即，一個美貌的婦人從車?yán)镒叱鰜?，身?cè)跟著的正是楚窈思。

　　眾人紛紛下拜，卻都忍不住偷看這位深居簡出的長公主殿下。

　　說起來，這位同昱長公主也是一位傳奇，她是先帝最寵愛的柳貴妃所生，她的舅舅柳司空曾權(quán)傾朝野，而她的哥哥齊王，曾差一點就登上了至尊之位。

　　世人都說她命好，前半生靠著顯赫的母族在宮里橫行，后半生，因為嫁給了為國捐軀的楚謙，哪怕她曾和今上屬于勢不兩立的兩個陣營，如今皇帝也不得不因為她的夫家而厚待她。

　　不過，現(xiàn)實教會了曾經(jīng)囂張跋扈的公主學(xué)會收斂，這些年，大到封賞，小到類似于今日這般在宮里駕車的特權(quán)，她從未接受過。

　　世人只看到她在權(quán)力傾軋之間屹立不倒，卻看不到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這些年，她吃齋念佛，不僅是因為思念亡夫，更是因為她不想出現(xiàn)在人前，因為她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皇帝，他曾經(jīng)多么低賤。

　　更何況，他的一生摯愛，元懿皇后的死，和柳家脫不開關(guān)系。

　　不過，今日是她義子的好日子，她無論如何都要出面。

　　她免了眾人的禮，不再多說一字，由楚窈思攙扶著進(jìn)了宮。

　　———

　　沐淑宮里，岑靜昭跪坐在蒲團(tuán)上，看著面前的棋局嘖嘖稱奇，原本她以為雪嬋只是隨便找了個借口把她叫來，沒想到時隔多日，外祖母竟真的還留著這局棋。

　　“外祖母，您真的要繼續(xù)同我手談？這些日子您時常斟酌，我卻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時是怎樣布陣的了，此刻再下必輸無疑，這樣未免有失公允。”

　　大長公主故作威嚴(yán)，心里卻有些自得，她果然沒有白疼這個小外孫女，曾經(jīng)恪守禮節(jié)尊卑的小丫頭，如今已經(jīng)會同她開玩笑了。

　　她不能干涉岑靜昭的抉擇，她只能讓小丫頭慢慢去體會，什么才是親人之間該有的樣子。她不介意小丫頭手染親人的鮮血，但她更希望小丫頭的一生都清清白白、不染罪業(yè)。

　　“少同我賣乖！你這丫頭，但凡示弱準(zhǔn)是索求更多?！贝箝L公主哼了一聲，“罷了！誰讓我是長輩，總是要寵著你的，讓你一子如何？”

　　“那昭兒便不客氣了！”

　　說著，岑靜昭笑著拿起一枚白子，顯然早已想好該在何處布局。

　　大長公主卻輕輕拍開了她的手，“等等，我讓你的一子，并不在這棋局之中?！?p>　　這話勾起了岑靜昭的好奇，立刻坐正了身體，“昭兒洗耳恭聽?！?p>　　大長公主反問：“你長姐和離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昭兒想促成蘇、卓兩家的親事。將卓家置于新舊兩黨之間，他們必然要尋求新的庇護(hù)，到時，無論是瑞國公府，還是肅嘉大長公主府，要一份和離書豈非探囊取物？”

　　大長公主一愣，“你當(dāng)真要庇護(hù)卓家？”

　　“當(dāng)然不是。”岑靜昭理直氣壯，“卓家無義，我無信。拿了和離書，卓家是死是活全看他們的本事?！?p>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我要說的正是這件事。和離書不用這般繞彎子求取——卓家犯事了。你想護(hù)也護(hù)不住。”

　　岑靜昭瞪大雙眼，有些難以置信，但稍一細(xì)想，又覺得合情合理，這些年卓家蠅營狗茍的事并不少，出事是早晚的。

　　不過讓瑞國公府和大長公主府都護(hù)不住的事，她卻不太敢猜，必定是讓朝野震動的大事。

　　“這是你長姐的信，你好好看看?！?p>　　信的內(nèi)容不多，岑靜昭片刻便看明白了其中的字意和深意。但正因明白，她才覺得震驚，更覺得自責(zé)。

　　長姐在心中坦誠了自己為何一定要離開卓家——

　　岑靜時雖然驕縱，卻不是不講道理之人。她之所以瞞著有孕此等大事，也要離開卓家，不是因為丈夫的外室，而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卓家的秘密。

　　那日，她偶然經(jīng)過書房，聽到了公公和丈夫的談話。

　　丈夫說已經(jīng)按照公公的吩咐將新米換成了陳米，陳米換成了壞米，而新米則高價賣了出去。

　　岑靜時和岑靜昭不同，她安于后宅，所見所聞不過一方天地，她不知道那些新米賣去了何處，也不知道那些陳米和壞米送去了何方。

　　但她知道，她的公公卓玄是司農(nóng)寺卿，掌管糧食積儲和倉廩管理，如此行事豈非監(jiān)守自盜？

　　而且，這件事還有丈夫的參與，也就是說整個卓家都脫不了干系。

　　她雖然因為母親而瞧不起父親，但她清楚，父親縱然有愧于妻女，卻無愧于黎民，他一生兢兢業(yè)業(yè)，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為官清廉，造福萬民；立身不正，禍及親族。

　　如今，她還來不及同親人分享有孕的喜悅，就發(fā)現(xiàn)了親人已經(jīng)邁入泥潭，甚至?xí)B累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

　　于是，她冥思苦想了一夜，毅然決定離開卓家。

　　她和卓仁本就無甚感情，不可能為了他而將自己置于險地，更何況，她如今有了孩子，一切都要為了這個孩子打算。

　　她不敢估計卓家犯了多大的錯，但自古民以食為天，動了百姓的糧食，將來有一日被發(fā)現(xiàn)，那就是殺頭，甚至是連坐的大罪。

　　因此，她毫不猶豫地帶著無人知曉的小生命回到了娘家。

　　原本她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只要自己不回卓家，卓家早晚要送來和離書。但她沒想到，在南下路上見識到了餓殍遍地、流民成患。

　　那時，她還抱著僥幸心理，覺得卓家不至于如此喪心病狂。直到濟(jì)州胡刺史被殺，緊接著查到了他貪墨賑災(zāi)糧和銀錢，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南疆災(zāi)民排隊領(lǐng)取的救命的粥，里面少有的幾顆米粒，不是壞米就是陳米。而這都是她的夫家所為。

　　胡刺史死得突然，卓家順勢將所有罪責(zé)都安在了胡刺史頭上，自己用南疆百姓的生命賺得盤滿缽滿，之后順利金蟬脫殼。

　　事關(guān)重大，岑靜時不敢讓任何人知曉。然而，在外祖母離開濟(jì)州之后，她成了百姓心中最尊貴無私的存在。

　　每次她穿著厚厚的衣裳遮擋孕肚，出門散心時，都會受到百姓的擁戴，還有些百姓拿著自家本就不剩多少的果蔬送給她，儼然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外祖母的替代品。

　　這樣的愛戴讓她愈發(fā)難受，她的夫家做了錯事，甚至她花在釵環(huán)胭脂上的銀錢很可能是這些百姓親人的命換來的，可這些百姓卻視她為天。

　　長久的煎熬之后，她終于寫下了這封密信，沒有通過驛館，而是直接讓外祖母留在濟(jì)州的親信親自將信送回來。

　　岑靜昭放下信，纖瘦的手指止不住顫抖。比起真相帶給她的震驚，她更自責(zé)自己的所作所為。

　　當(dāng)初，她好不容易離開岑家，不過在南下路上化解了幾次危機(jī)，便自詡聰慧，愈發(fā)膽大，妄想在南疆做成一番大事。

　　她的確做到了，不僅勸降了羅蓋，還攛掇他們殺掉了胡刺史。

　　她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手軟，甚至沒有給胡刺史辯白的機(jī)會。正因如此，真相才被掩蓋了這么久，南疆枉死的百姓至今都未能瞑目。

　　這一切都是由于她的驕矜自負(fù)。

　　岑靜昭突然跪地，重重叩首，“靜昭狂妄自大、肆意妄為，累及南疆百姓，求外祖母重罰！”

　　大長公主擺了擺手，命雪嬋把人扶了起來。

　　“你是有錯，你以為凡事都可以盡在掌握，但你總有力所不及之時。你在算計人的時候，焉知自己不會被算計？”

　　說著，大長公主抬手掀翻了棋盤，棋子頃刻間散落一地。

　　“就像這盤棋，你以為你將白子的出路規(guī)劃好了，但我毀了這棋局，你便永遠(yuǎn)都贏不了。明白了嗎？”

　　岑靜昭看著滿地的棋子，愣愣地說不出話。大長公主輕嘆一聲，到底還是心疼這個孩子，放緩了聲音。

　　“追本溯源，南疆禍亂錯不在你，就連我和你外祖父，也沒有想到卓家會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動百姓的糧食。不過你知道錯是好事，以后切記三思而行、量力而行?！?p>　　岑靜昭拾起一顆白子捏在手中，倔強地說：“昭兒謹(jǐn)記外祖母教誨！但昭兒還想下完這局棋！”

　　“哦？我將卓家的事告知于你，你待如何？”

　　“外祖母是打算用這件事要挾卓家，拿到和離書？”

　　“是?！?p>　　“這件事不如交給昭兒去辦。昭兒會拿到和離書，也會讓卓家付出代價！”

　　大長公主看著目光堅定的岑靜昭，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你想怎么做？”

　　“卓家如此行事，背后必有人指使。不如我們將人揪出來，既是為民除害，也是為陛下分憂?！?p>　　———

　　此次宮宴雖是大長公主一手操辦，但她尚有孝在身，不便出席這種宴樂場合。因此她讓雪嬋陪著岑靜昭一同去了暖閣。

　　岑靜昭到達(dá)暖閣的時候，一眼便見到了被人群簇?fù)碇男焓濉?p>　　他如今是炙手可熱的新貴，岑靜昭為他高興的同時，又不免有些落寞，他們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擠在一張小茶桌上對談了。

　　正當(dāng)岑靜昭準(zhǔn)備挪開目光，人群之中的徐十五突然看向了她。他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一個燦爛而熟悉的笑容，就像過去一樣。

　　隔著人群，岑靜昭淡笑頷首，回到了瑞國公府的席位。

　　岑靜曦為岑靜昭倒了杯茶，“三妹妹，喝杯茶解渴，一路走來累了吧？你的臉都紅了?！?p>　　岑靜昭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臉頰正微微發(fā)燙，她心虛地端起茶盞，毫無禮節(jié)地一飲而盡，含糊道：“嗯，沐淑宮距此甚遠(yuǎn)，是有些累了……”

　　她四下看去，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四妹妹呢？怎么沒見著人？”

　　“四妹妹同卓遠(yuǎn)侯府的沈小娘子去了旁邊的園子，說是那里有棵柏樹，甚為吉祥?！?p>　　“是嗎？看來四妹妹是交到了好友?！?p>　　岑靜曦假裝聽不出岑靜昭話中的冷意，笑著打哈哈，“是?。∵@位沈小娘子活潑可愛，與四妹妹很是投契?！?p>　　岑靜昭四下環(huán)視，沒有看到卓茜，不知是不是繡娘那邊起了作用。

　　看著看著，她的目光不自覺落在了丹毅侯府的位置上，等她發(fā)覺的時候，楚窈思狡黠地對她眨了眨眼，于是兩個人又淡淡笑了起來。

　　“陛下駕到！翊王殿下駕到！”

　　隨著內(nèi)官的唱喝，眾人紛紛跪地行禮。沒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個宮女正虎視眈眈地看著走向龍椅的人。

　　那宮女一躍而起，手握短劍，大喝著跑向皇帝。

　　“洛狗，受死吧！”

　　在眾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前，除了一直嚴(yán)陣以待的禁軍，只有三個人率先行動起來。

　　翊王距離皇帝最近，已經(jīng)做好了防御姿勢。

　　岑靜昭所在的瑞國公府距離皇帝也很近，但她正在宮女所在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徐十五雖然距離稍遠(yuǎn)，但已經(jīng)在一瞬間跑向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