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不到,我真的辦不到!你想要一個孩子我能幫你,可是,要一個現(xiàn)成的親生的,這怎么可能呢?”
那男人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任何聲音,不理會桑杞的辯駁,從椅子上起身,理了理褲子上的褶子,將自己凌亂的頭發(fā)向后捋捋,違和的體面、尊嚴(yán)、險惡、央求竟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顯得極為割裂。
“我的時間不多,什么時候,有我十八歲的親生兒子,什么時候你再走……”
“可是……”
沒等桑杞說完,這位不知姓名的孩子哥已經(jīng)拖著佝僂的身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不僅沒有給桑杞松綁,還“啪嗒”一聲,將房門緊鎖。
獨留桑杞一個人蜷縮在角落,無助地望著這空蕩蕩的房間。
男人離開后,她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至少短時間內(nèi)自己不會有人身危險。桑杞艱難地挪動著身子,先是一陣摸索,確定自己的手機已經(jīng)被收走,想必沒有哪個綁架的歹徒會粗心到把通訊設(shè)備留給人質(zhì)。
隨后,她又試圖找到某個借力點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但整個房間空空蕩蕩的,除了破舊的沙發(fā)和搖搖欲墜的椅子,她抓不住任何東西。
她剛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移動了幾厘米就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從背后和自己的腳系在一起,根本不可能站起來。
絕望和疲憊漫過之后,桑杞長嘆一口氣又靠回了墻邊:
“唉……雖然早就料到會有今天,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應(yīng)該不會有人來救我的……”
回想來這里前的最后一點記憶,就是跟肖含的通話了,她一定是第一個意識到自己憑空消失的人,也一定會想辦法找自己,只不過,以一個人的力量大概率無從找起。
那天晚上,突然有人從背后捂住口鼻的感受再次浮現(xiàn),桑杞一個激靈只覺得害怕。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想到的竟是難道晁亮真的被肖含說中了?這就是一場為自己而來的騙局嗎?
現(xiàn)在看到是這個為了孩子劍走偏鋒的“顧客”,桑杞反倒覺得可以接受了些,畢竟相比之下,早有心理準(zhǔn)備的危險和毫無防備的設(shè)計傷害相比,還是前者更令人感到欣慰。
“所以孩子……我怎么辦……”
欣慰之余,如果想安然無恙地離開這里,桑杞只能依靠自己了,她是個鉆缺失屬性漏洞的天才,好好想想也許真的可以有辦法。
就這樣,桑杞望著天花板不知道數(shù)了多久的時間,房門外傳來的丁點動靜都讓她本就緣木求魚的思緒被打斷,生怕還沒等到自己想出來應(yīng)對之策,那位孩子哥就失去了耐性。
直到肚子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抱怨聲,桑杞才從絞盡腦汁的狀態(tài)中放松過來:
“算了,該不會沒被打死先被餓死吧。唉,上帝保佑這個孩子哥是個細(xì)膩的人,可千萬別忘了我也得吃飯吶?!?p> 保佑歸保佑,桑杞已經(jīng)做好了要受點餓其體膚的心理準(zhǔn)備,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沒等她餓得昏過去,綁架她的這位男人竟端著熱騰騰的飯菜走了進(jìn)來,葷素搭配均勻,比桑杞自己在家還吃得更好些。
“這是?這是要送我上路嗎?”
桑杞難以置信地撇開嘴,幾欲哭泣,這樣的行為出現(xiàn)在綁匪身上實在反常,不是這人是個變態(tài),就是自己死期將至了。
那位孩子哥看起來依然有氣無力,身子愈發(fā)佝僂了些,他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也不搭理桑杞的哭訴,放下飯后,松開桑杞手上的繩子,又退回椅子上:
“吃吧。我看著你吃。”
桑杞將信將疑地端起飯碗,看著眼前不茍言笑的男人,雖然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也不敢下嘴。
“沒毒,你生病了誰給我孩子?!蹦腥瞬煊X到桑杞的顧慮,空洞的安慰只讓人覺得冰冷。
桑杞想來也是,埋下頭狼吞虎咽,她反復(fù)咀嚼著男人的訴求:孩子……孩子……
當(dāng)初在巷子里時,她已經(jīng)將利害關(guān)系都告訴了這人,一般強調(diào)對方可能遭受的損失,往往比對方獲得的收益更能影響對方的決斷。
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可能會有什么損失,這個男人還是在一個月后堅持綁來自己,也許,他是有什么比再也無法正常生活而東躲西藏的損失更在乎的事情?
過分關(guān)注“要一個孩子”這件事分散了桑杞的注意力,一心只想解決他要什么,卻忘記問他為什么。
可她又不能直接問為什么,畢竟客戶總是會在觸及隱私的時候變得像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格外警覺。
桑杞咀嚼的動作漸漸放緩,像是閑聊一般漫不經(jīng)心地打聽起來:
“你是說你想要個孩子。你得跟我多講點具體的要求啊,這樣我才能給你一步到位解決問題啊,比如,你想要男孩女孩?你如果沒有過夫妻生活,你想要誰來給你生,你希望孩子眼睛大一點、還是小一點?”
“無所謂?!?p> “無所謂?那為什么年齡卡那么死呢?小一點怎么樣,現(xiàn)在開始懷孕的話……”
“要成年的?!蹦腥舜驍嗔松h降膫溥x方案,“我等不了那么多時間?!?p> “很著急嗎?最晚什么時候?。俊鄙h?jīng)]有再追問年齡的話題,在一個點上死磕也很容易讓對方產(chǎn)生逆反心理。
那個男人整個上半身都借著椅子的力,他再次望向天花板,因為太過瘦削,喉結(jié)清晰可見地在脖子上滑動,喃喃著:
“多久呢……最晚,多久呢?我也不知道我還能等多久?!?p> 桑杞隱隱猜到了什么,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眼前這個男人已經(jīng)早已不是第一次見面時自己所以為的貪婪而已,對一個孩子的迫切需要也絕不可能是為了單純的傳宗接代又或者什么更功利的目的。
她現(xiàn)在看到的更多是,絕望。
“你想要孩子,是為了什么?或許,我有其他解決方案……”桑杞小聲道。她其實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男人也不藏著掖著,他支撐著自己的大腿站起身來,緩緩走出房間,桑杞坐在地上看著他的背影,比第一次見時更加瘦骨嶙峋。
很快男人又折返回來,手里拿著一疊紙,也不藏著掖著,舉到了端著飯碗不知所措的桑杞面前。
【患者梁幼昌,45歲,3個月前無明顯誘因出現(xiàn)乏力、頭暈,伴有皮膚易瘀斑和牙齦出血。最近2周癥狀加重,出現(xiàn)氣短,稍微活動后明顯乏力……骨髓涂片顯示骨髓增生極度減低,骨髓活檢示造血細(xì)胞減少……
診斷:重型再生障礙性貧血(SAA)】
“這,這是你的病歷?梁先生?”
這個男人名叫梁幼昌。
梁幼昌用沉默給了她回答,將這疊已經(jīng)皺皺巴巴,揉得發(fā)爛的紙扔在了桑杞面前,自己又回到了椅子上癱坐下來。
“我不是醫(yī)生,我不明白,梁先生,這是什么?。俊?p> 桑杞撿起紙頭子看了又看,心中直打激靈。梁幼昌的聲音依然那么絕望:
“需要親屬移植造血干細(xì)胞才能活下去的病。可惜,我已經(jīng)沒有親人在世了。孩子,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可能,可惜我沒有,我原本以為,被繳銷了孩子的屬性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沒有天倫之樂,老了住進(jìn)養(yǎng)老院,我都能接受??墒乾F(xiàn)在,你看……
我知道!你能補上我缺失的屬性,只要有個親生孩子……
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我已經(jīng)了解過了,未成年人做造血干細(xì)胞移植需要過倫理審查,我不可能通過的,幫幫我!求你了!幫幫我吧!”
起初,梁幼昌還保持平靜,可隨著他將自己的病情、自己的心路歷程像剝開洋蔥一樣緩緩展露時,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像一灘泥一樣,從椅子上滑著跪向地面,一個滿面滄桑的男人此時已經(jīng)被淚水浸透,他雙手捂著臉,顫抖著,跪在桑杞的面前哭得泣不成聲。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滲出,崩潰著滴向地面。
“我不想傷害你!我甚至不想對你動粗,我沒有力氣,我也沒有辦法!可是到底怎么做,你才能幫幫我呢?求你了!求你了!”
三個字,求你了,在房間里不絕于耳。
他的身子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額頭抵著地面,他面對死神的追逐就像一只面對人類捕捉的穿山甲一樣,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蜷作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這模樣桑杞能分辨出來,不是假裝的。
桑杞將紙扔回了地上,整個人也蜷成一團(tuán),她才二十二歲也明白,這樣是行不通的,她做不到,做不到給他一個十八歲的孩子,更做不到把一條生命帶來世界上僅僅是被當(dāng)作醫(yī)療器械。
“不行……真的不行……姑且不說就算我把我的生育屬性給你,你也不能立即有個可以滿足捐獻(xiàn)要求的孩子。
即使你可以有,你這個念頭也是大錯特錯!孩子從來都不是為了滿足父母需求而誕生的工具,你這跟販賣人體器官有什么區(qū)別!那是一條生命啊……”桑杞目光炯炯,毫不膽怯直視著眼前的男人。
可是梁幼昌卻毫無反應(yīng),不為所動,似乎根本不理解桑杞在說些什么。他沒有因為桑杞的抗議而暴躁,枯井一般的瞳孔中只流露出一件事:
他不理解。
她意識到,梁幼昌的的確確缺失了擁有孩子的屬性這不假,但與此同時,他作為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關(guān)懷、保護(hù),也全部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