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座上賓

　　這話擲地有聲，撼天動地。

　　但她所謀，不說大逆不道，也是犯上作亂，絕不能行差踏錯一步，可每當她直視那雙熟悉的狐目時，指尖卻控制不住的輕顫。

　　沈清極見她從袖口拿出個瓷瓶，心下就知曉她不信他，瓷瓶與那纖巧相貼，一時竟分不出哪個膩滑。

　　恍然間，見她遞來，便行了個跪拜大禮，而后雙手接過，恭謹?shù)奶舨怀霭虢z錯，聲線猶如三月春風拂柳：

　　“臣謝君賞。”

　　此番，倒是出乎衛(wèi)挽意料之外，眉骨微揚，身姿前探，二人鼻息交纏，鳳眸流連在那眉眼間，落在他右眼下：“先生可知此為何物?！?p>　　沈清極淡下眸色，薄唇微展，掛著恰好的弧度：“雷霆雨露，皆為君恩?！?p>　　“蓉裳芰，半月一解，”她直立起身，端起茶，輕抿香茗，“先生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尚可不吃，而赴黃泉?！?p>　　應之，是他行云流水的吞服了蓉裳芰，容色不改，喉結(jié)滾動。

　　怔愣片刻，衛(wèi)挽便放下手中茶杯，鳳眸淡淡劃過他的清朗面龐，從腰間解下一枚玄金海棠令遞給他：“后日，我必掃庭相迎，奉先生為我淮武王府的座上賓。”

　　二人擦肩，只見，她的珠花繡鞋停了一息。

　　沈清極聽她的聲線輕似羽毛拂過他的耳根，自他左耳入心：“先生遠識，當真令我欽佩?！?p>　　半晌，庭院空無一人，沈清極才抬起手揉了揉耳垂，狐眸深邃，片刻，將壓于舌下的異物吐出，回到偏院后，將手帕一并投入碳爐，焚燒殆盡。

　　山松抱劍立在沈清極身后，歪著頭問：“公子，女公子是不信您嗎？”

　　他持著清茶漱口，淡淡開口：“她該信我嗎？”

　　“當然……”山松的話還未落，就被打斷了。

　　“如今這般便很好，”沈清極闔起眼眸，只見他卷翹長睫的弧度，“只是，戒心雖有，卻仍然心軟，若將糖丸換成真正的蓉裳芰，就更好了。”

　　“你見過她了？”清朗的聲線自竹屋外傳來，穿過竹窗，見一抹紅衣立于朝陽之下，笑的一派玩世不恭，“看來，我是當真留不住你?！?p>　　他薄唇勾著笑，霎是天光穿過薄霧般絢爛，那抹容色清淡都沾上了剎那翩鴻，竟讓人產(chǎn)生一種他本該如此驚艷人世的錯覺：“我只給沈家兩條路，還望沈兄……斟酌再三?！?p>　　-

　　馬車內(nèi)。

　　青追將暗格中的蜜餞木盒放在矮桌上，盱了一眼衛(wèi)挽的神色，才小心開口：“少主，婢子瞧這沈家表少爺，怎的有些……神似故人。”

　　“故人？你當他是誰?！彼龁问种еW角，丹唇輕啟，顯得整個人嬌艷欲滴，方才兩相貼近之時，他細膩的肌理平滑，毫無任何遮掩之物，這也正是她奇怪之處，世間難不成真有那般相似的兩個人？

　　衛(wèi)挽從軟煙廣袖中摸出信筒，展開而來，字跡洇暈著：

　　風云榜首，策士嗣周。

　　想到方才的博弈，她唇角偏勾，神色嘲諷。

　　她是確實如他所言，見慣了晉陽的繁華迷亂，但若非她也同樣見過了沙場的血海橫流，換了當年那個她，怕是要將人真的毒死。

　　青追不禁想到那位故人，那些年晉陽京都，誰人見了不嘆上一句驚艷絕倫，冠蓋諸國，也不知，論這揣摩人心，縱橫捭闔之術，那位爺與這位嗣周公子，誰會更勝一籌。

　　這時，馬車一震，馬匹嘶鳴，隨之停滯下來。

　　衛(wèi)挽一手扶住車壁，一手拉著整個人要跌出車外的青追，蹙著眉問：“怎么回事？”

　　車夫一時也有些困惑，淮武王府馬棚之內(nèi)的馬，即便是拉車也皆是邊疆良駒，性子最是穩(wěn)定，更何況晉陽遍地黃金，以防沖撞貴人，轎夫出門前必然例行檢查，不該出問題才是：“武安君，這馬不知怎的，方才竟不受控制了。”

　　青追呵斥出聲：“我當是遇襲了，還不小心些，傷了主子，仔細著你的腦袋。”

　　衛(wèi)挽掀開帷幔，這條路，并非是沈府到淮武王府的必經(jīng)之路，偏遠至極，鮮少有人往來。

　　她抬眸看了一眼門可羅雀的街道，唇角勾起，愈發(fā)冷肅。

　　夜里，扶云閣廊下，掛著八角宮燈，蕩漾著暖絨的色澤，男子裹著長青披風，斗笠掩住容色，穿過堂廳，直入主屋，見到軟榻端坐之人，才掀開斗笠，讓人看清了他的容貌，此人，就是那日伏在云陽縣主身側(cè)以輕紗遮面彈琴的男子。

　　“平闕，見過公子。”

　　衛(wèi)挽面前的雕花小案上鋪著那描繪的錯綜復雜的帛布，食指輕擊桌案：“王上可下詔書？”

　　“是，那日公子從金闕回府，王上的責詔隨之便降到了云陽侯府，責令侯爺教導縣主，否則著司寇府拘拿?！蹦凶庸Ь创故?，視線一抬不抬的盯著那海棠地毯。

　　想起午間馬夫呈上來那釘入馬膝的長針，鳳眸愈發(fā)黑沉，“我也不愈同她玩那宅院勾當，不過她犯到了我手里，就別怪我拿她金山開刀，為年末大歲賀祭?！?p>　　“我記得左司過宋淮，曾是云陽侯的人？”她摸著帛布的邊角，持著朱筆在宋淮的名字上畫了個叉，嗓音慵和，沿著食指走向道：“既然王叔苦于無門，我這個做從女的，總該盡盡孝道，幫他遞個刀子，如今官宦黨羽兩分，太史、司過屬云陽侯一黨，司寇、田部史屬左師一黨。云陽侯少了個司過，左師又怎能不出些血，引他們兩相撕斗，而我們作壁上觀即可?！?p>　　她從暗格中拿出一副卷軸，遞給平闕，吩咐道：“將這個放在云陽侯書房，引個探子去瞧，其他勿管，事成之后，撤離云陽侯府?！?p>　　平闕雙手端住畫軸兩端，恭敬道：“是。”

　　“宋淮已死，司過一職空懸，舉薦合適之人?！?p>　　平闕斟酌開口：“是否用我們的人?！?p>　　語畢，那些纂刻在骨髓之上，血淋淋的光景，頃刻飛入腦海。怎么會不恨呢！衛(wèi)家滿門英烈，葬身沙場，皆是一場巨大的陰謀。輟闕谷下，風那么大，那么冷，那么深，五百鐵騎為她以身筑盾，她眼睜睜看著曾經(jīng)和她并肩作戰(zhàn)的友人，一個個被巨石砸的粉碎。

　　而她那么無力，那么渺小，同伴的血，飛濺在她的臉龐，殘肢落在她身側(cè)。

　　衛(wèi)挽又想到了白日那場棋局，她怎么會不想讓衛(wèi)氏王宗全部陪葬！怎么會不想讓這幫朝廷走狗付出代價！但以殺止殺終究非長久之計，而那些算計衛(wèi)家的人，也一個都別想跑掉。

　　衛(wèi)挽卷起帛布：“為人臣子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我所謀是肅清朝野，讓那些駐守邊防的兵將全無后顧之憂的征戰(zhàn)沙場，而非殫精竭慮還死于權(quán)臣謀劃算計。至于結(jié)黨營私，把持朝政不是我本意?！?p>　　燭火映在瞳孔中，衛(wèi)挽好像看到了，那年晉陽，她于憑欄望他，鮮衣怒馬少年英姿，打馬縱過十里長街。

　　忽而見她，他便揚著那矜貴萬分，邪氣肆意的笑，喊著：衛(wèi)阿挽，看什么呢。

　　少年的意氣風發(fā)，盡在眉眼間，眸中映著山河百川，心中懷著鴻鵠溝壑，剎那，占盡天地光華，攬盡世間絕色。

　　良久，只呢喃道：“論精善謀略，我終究不及你十分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