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都后,蕪岫總會不自覺想起那段在姑蘇城的日子來,長月當空,星漢燦爛,月華如練,星光入髓,那股無頭緒的風在姑蘇的城內外亂撞,直到歸于那風聲最盛的地方,陣陣風鈴聲入耳,芙蓉花海蕩漾,少年淺笑,人群如海。
更遑論玉書弈還特意從姑蘇帶來一支殘枝的芙蓉花送了來,送來時上面甚至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散著幽幽的花香,蕪岫將它小心插進一只玉瓶里,灌了些水放在了窗前,風裹挾著涼意微微襲來,欲漸清醒的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都是那時小陽春。
“阿岫姐姐!”
尖細跳脫的聲音傳來,蕪岫無奈地扶了扶額頭,停下手里的活轉頭看向一襲明粉色的姑娘。鶯歌臉上滿是藏不住的笑意,手舞足蹈
“慢點,整日閣里姑娘就數你沒個正形?!?p> “忙急忙慌的,怎么了?”
奇怪的是,一向大咧不懂分寸的鶯歌此刻卻扭捏了起來,面上還泛著明顯的紅暈,手指尖對著手指尖,笑的極為機靈。
“嘿嘿,還不是王爺……”
“???”
“哎呀,不是王爺啦。就王爺身后那個公子是誰啊阿岫姐姐?”
“公子?”
“就……就是那個穿著一身血紅的公子,戴著面具,你們從姑蘇回來才在王爺身邊的那個!”
鶯歌這么一說,蕪岫才猛然回想起來她說的那人,從姑蘇回來的路上,王爺似乎是為了眷顧她,故意讓馬車行的很慢,陪她看了周遭許多風景,途中他們遇見了長明點點的星子,欣賞了朝花夕拾的隕日,也看了連綿不絕的萬家燈火,因為姑蘇臨近臨安,所以涌來了大量因為戰(zhàn)爭流離失所的臨安流民,而小煤球就是在這段路上被他們救濟的眾多流民之一。
“你說的……可能是小煤球吧。那是我同王爺回來路上遇見的一個孩子,比你小不少呢,卻敢從猛獸嘴中搶吃的,差點丟掉性命,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王爺見他是個有膽識的,又無父無母,便想將他帶入軍中好生教導,或許將來會是個有用之才,過幾日好像就要離開去青州了。”
“臉上那面具也是他當時受了傷,便買了戴上了,不過大夫說是能醫(yī)好的?!?p> 想起來那孩子,蕪岫便有些后怕,若是玉書弈和她到的再晚些,那孩子的半個手臂都要被野獸咬下來,但想起他懷里死死護著的那個小女孩,應是他的妹妹,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小家伙,只是那小女孩實在是餓的久了些,他們趕到的時候早已經在哥哥的懷里斷了氣。
“啊,可他明明那樣高,怎會是個小孩子?!?p> “噗,許是天生個頭猛了點,不過確實是個孩子。怎么,鶯歌這是春心萌動?”
“哎呀,壞蕪岫,不理你了?!?p> 鶯歌瞬間垂著頭跺了跺腳,自以為惡狠狠地瞪了蕪岫一眼,又瞬間捂著通紅的臉跑了出去,蕪岫錯愕了一下,隨即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鸞鳳宮:
“娘娘?!?p> “你回來了阿潯,這次帶了什么物什來?”
只是聽到他的腳步,容嬿便認了出來,殿內能出入自由的侍衛(wèi)便只有陸潯,原是他回來了,她沉寂如水的心有了些許波動。
“娘娘,屬下這次去了青州,那里很美,幾乎是屬下去過最美的地方。”
陸潯是皇后的私衛(wèi),這件事在世人面前早已不是秘密,歷朝歷代有些權勢的世家都會給自家千金培養(yǎng)一些私衛(wèi),用于一些去辦一些見不得臺面的差事。
容嬿作為容太師府的嫡女,太師自是自她生前便培出了極為優(yōu)秀的暗衛(wèi)供她挑選,百名暗衛(wèi)間,她一眼選中了站在最末尾的陸潯。
他看著性子冷淡,寡言少語,垂著頭,碎發(fā)遮額,身著一襲墨衣站在人群里其實并不扎眼,但就是那周遭冷冷的疏離感讓小容嬿一眼就看到了他,與別的黑乎乎的暗衛(wèi)不同,他白極了,入玉的肌膚似奶一般順滑透明,青筋半露的皮膚仿若吹彈可破,在日光下耀眼極了,他的背也是極為好看的,寬大堅挺,看著很結實。他生的劍眉星目,有一對很好看的酒窩,但她很少見到他笑著的樣子,除卻每年上元燈會的時候,他好像會開心些。
小容嬿身為京都第一貴女,身邊卻很少有知心的朋友,多半都是為了和容家攀附關系小心討好著她,再加上身邊的婢女也經常被父親換了又換,小容嬿身邊竟只剩下了陸潯一人可以相信,她極為寵信陸潯,已經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可在容嬿成為皇后之后的半年里,日日陪伴容家小姐的陸潯卻無影無蹤。
坊間傳聞是皇后怕惹人非議將他逐了出去,但半月后,陸潯又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了皇后身邊侍奉,后來陸潯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消失一段時間,再回來時據傳言皇后臉上都會多幾分笑容。
其間種種原因,估計只有容嬿和陸潯兩人知曉,容嬿自小就喜歡當時還是大皇子的玉書寒,覺得他風度謙謙,又滿是謀略,生的又是那般仙姿,與他邂逅一面后便無法自拔地沉淪了進去。
所以雖然小容嬿愛極了外面的風光,但還是選擇了聽從容家的安排,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世家小姐,慢慢忘卻自己心里真正的向往,成為容家最好的棋子,努力成為一個任誰也無可挑剔的皇后,在和他同一片天地下,默默地愛著她心中的少年郎。
可是容家的勢力龐大,又私下和多國牽扯,早已是位高撼主。玉書寒能在短短時間坐穩(wěn)皇位,與太后的勢力打成平手足以說明他是一個極為精于心計的人,縱然生了一副清冷蒼然的容貌,卻總能讓人看到那冷到骨子里的眼神。無論其他,不可否認,玉書寒是一個極為合適的君王,他是一個天生的皇帝,卻不是一位合格的夫君。
他不會相信容嬿的心思,故根本不會親近容嬿,對她從來都是發(fā)乎情止于禮,相敬如賓,說不上好卻也說不上壞,后宮里總共就兩位妃子,他日日宿在景陽宮蘭德妃處,看似對其極為寵愛,卻也從不會允許她挑釁皇后的權威,容嬿心中更是宛若明鏡般亮堂,她不會責怪玉書寒對她如此冷漠,甚至能共情他的無奈,可是她亦是委屈的,只是容嬿一生的只能是僅僅學會如何做好一個皇后,而不是如何活成容嬿。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容嬿都未曾得到過真正的快樂,慢慢地她寡言少語起來,到最后不愿說話,鸞鳳宮里上下都是太師府的人,自是不會讓這件事流傳出去,可也禁不住宮里人的流言蜚語,就在這期間,陸潯卻消失了,半月后回來竟是帶著商州的一串桃花,失語很久的皇后竟是第一次說了話:
“將花放那吧?!?p> 之后,皇后的失語癥莫名就好了,而陸潯也會每隔一段時間就出去游歷一番,回來之際總會帶些新鮮的玩意兒,而太師也怕容嬿這顆棋子出事,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也隨著去了,甚至暗自幫她處理好了一切的風聲。
“青州荷月里蓮花擠滿了荷塘,初發(fā)或并蒂,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
“坊間還有治病的醫(yī)女,說本子的先生,賣花的小孩子,但屬下覺得最能搏娘娘一笑的,應是青州城外那片杏林,杏花開的時候,風華萬里?!?p> “屬下特意尋了青州最好的畫師蕭玉生將那片杏林畫了下來,給娘娘帶來,望娘娘可以高興。”
容嬿自幼最喜歡荷花,最喜歡一個人躲著偷偷喝杏子酒,這些陸潯都記在了心里。他初到青州的時候,便覺著這里她定然會喜歡,青州的處處仿佛都是為她做的一般,他走過的地方都盛開了無數的荷花,從青州城門一直延伸到青州的另一端天際,風中都是荷葉的香氣。青州民俗開放,百姓淳樸好客,是個極極好的地方。
“青州想來定然是極美的,這畫得真好看?!?p> 畫的材質容嬿分辨不出,但觸之溫涼平滑,連畫上的斑斕色彩都是她從未見過的顏色,像是寶石獨有的色澤,想來,畫此畫的人定是個畫功極深的民間高手。
“畫不過是死物,畫不出青州的風貌,但今年屬下還會在宮里待幾日,如果娘娘喜歡的話,這些時日屬下可以跟娘娘多講些在青州的趣事?!?p> 容嬿的眸子微不可查地轉了轉,那月牙泉般瀲滟的眼神此刻更是平添了幾分柔情,淺淺笑著點了點頭。
“馬上快上元了,留下來也好?!?p> “阿潯,你說今年上元,真的會人人得償所愿嗎?”
紅墻綠瓦里的地界里,數千萬座宮殿,百花爭艷,巍峨壯觀,在這兒,每一絲風都帶著不容逾矩的莊嚴,美的光怪陸離,卻壯麗的讓人感到壓抑,天下之大,神明真的會眷顧到每一個人嗎?若是神明在上……罷了。
“會的?!?p> 陸潯啟唇,低頭,碎玉一般的聲音。
“當真?”
容嬿猛然回了頭來,視線撞入陸潯的瞳孔,面容上的一分錯愕的欣喜不容忽視,但隨即轉瞬即逝,徒留的僅剩下久久漫漫的平靜,就像是一張絕倫的面具,美的華麗而隆重,卻毫無生氣。
陸潯沒有再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少女,他從小姐出生就陪伴著她,照顧她的安穩(wěn)喜樂,小姐入宮那年,他便隨著小姐也入了這皇宮,他見過太多小姐肆意歡笑的模樣,小姐笑著的時候很溫柔,像是那年雨后漫天緋紅色的花雨,直叫人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難以忘懷。
“娘娘福壽綿長,定然是會的,佛本心善,定是會渡娘娘萬事順心?!?p> 一旁的墨霓冷不丁插了一嘴,容嬿背對著她也未曾回頭,似是未曾聽聞般,只是徑直緩緩地走向窗邊,目光滯緩,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光暈流轉,迎面的暖意從大腦到胸腔都嗡嗡作暖,近來乍暖還寒,宮里定然又多了許多得病的宮人,她好乏啊。
“青州的天,也是這般么?”
想來定然不是的,青州生得出如此隔絕塵世的杏林,定然是個極美極美的地方。
窗邊似是有鳥叫聲,叫聲急促又吵鬧,似是一種難懂的預兆,容嬿心頭一陣莫名的煩悶涌上來,她定定地看向窗外的天色,霞光萬道,卻怎么也看不見太陽,她的眼里似乎永遠都只有這四方的天地,無論走了多遠,無論她走到哪里,頭上的天永遠都是這般,方正規(guī)矩,片刻容不得差錯。
“娘娘,該用膳了?!蹦拊谝慌蕴嵝训?。
“好。”
陸潯看得出來她面容上的牽強,她定是沒有胃口,可她似乎永遠都不會讓自己的日子出現變故,就像今日這般,無論她再怎么難以下咽,她也會面不改色地完成這個事情,皇后為一國之母,她怎能出現任何紕漏,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身體任何一絲變化都會引起不小的動蕩,所以,她只能克己守禮,不敢逾越。
皇后這個枷鎖實在是太重太重,他不知道她這么瘦小的身軀如何抗得起這重擔,可她做到了。她為后這些年,大歷上下,朝野內外,無不稱贊她的淑德宜章,恭謹柔順。
她做的很好,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可他卻為她難過著,他有些心疼,她發(fā)自內心的笑容在一日日地減少,入目可見的是如深水般的無欲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