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興洋行的魯經(jīng)理大約早得了吩咐，所以對唐寧慧兩人的詢問，只道：“兩位小姐，實在是抱歉，客人吩咐了，本店不得透露?！钡搅撕髞恚瑢嵲谵植蛔扇讼嗲?，討?zhàn)埖?，“兩位小姐，我們做生意的最講究‘誠信’二字，答應(yīng)了客人的事情，一諾千金，必須做到，對不住了，本店實在不能透露。”
話已至此，顯然再追問也問不出什么了，周璐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頭。她上前一步，對著那魯經(jīng)理嫵媚地一笑：“經(jīng)理，我倒有個法子，我們來形容一下那個買東西客人的模樣，若是對的話，你甭說話，若是錯的話，你便搖搖頭。如此，你便沒給我們說一字半句，自然不能算經(jīng)理你違諾?！?p> 周璐本是大美人，一顰一笑皆動人心魄，此時又扯著那魯經(jīng)理的衣袖，嬌嬌軟軟地說話，不要說是男人了，連唐寧慧都覺得拒絕這樣子的美人實在是罪過。
果然，那魯經(jīng)理最后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周璐便將連同的相貌一一描述出來。那魯經(jīng)理聽后，默不作聲地杵在原地，不點頭也不搖頭。
周璐了然地對著唐寧慧眨了眨杏眼，方對那經(jīng)理道：“多謝?！?p> 出了洋行的門，周璐用手指刮了一下唐寧慧粉嫩的臉：“如今我這個女包公查清了案子，這些個禮物確實是那位連先生送的，你現(xiàn)在總可以收下了吧？”唐寧慧咬著唇，輕輕吐了一句：“我與他非親非故，怎可收他這些禮物？”
周璐道：“我現(xiàn)在倒是明白了為什么連先生不表明是他送的，他其實猜到你會拒絕，所以特地吩咐了那洋行里的人不許透露。他這么一番好心好意的，你何苦來哉？聽我的，收下便是了?！?p> 唐寧慧回到家，將皮靴和大衣取出來擱在床上，凝望了半晌，最后還是取了皮靴，輕輕套上。軟軟的小牛皮，像是第二層肌膚一樣包裹著她的腳，舒服得直教人嘆息。
但是，很快，她便觸電一般脫了下來。她把視線移向她那唯一一雙破舊的黑皮鞋上，那還是去年她進了秘書室，大嫂白如懿送她的：“四妹妹如今是政府里頭的公務(wù)人員了，不能再穿繡花布鞋了。這雙皮鞋是我特地給四妹妹買的，請四妹妹一定要收下。”
大嫂白如懿其實并不難相處，白家與唐家是世交，當(dāng)年唐寧慧的爺爺還在世，唐家那個時候也算是家業(yè)最鼎盛時期。某一年，白家回老家肅州祭祖途經(jīng)寧州，因在寧肅交界之地的道上被土匪搶劫，到了寧州后，不得已遣了仆人來唐家求助，一家老小在唐家一住就是數(shù)月。
當(dāng)時的唐家老爺和白家老爺見各自的孫媳婦都坐了懷，便生出了親上加親的念頭。結(jié)果兩人一拍即合，便定下了這門親事。說來也巧，幾個月后，唐家便生下了唐少丞，白家則生了一個冰雪可愛的女兒。
白如懿從懂事起便曉得自己定了這門親事，從小姐妹們在床頭榻上繡花間隙，偶爾說些私密體己話，姐妹都時不時地打趣笑話她是定了親的人。
在白如懿十五歲那一年，唐寧慧的爹唐秋馮帶了唐少丞來給她爹祝壽。她在門后偷偷地打量了唐少丞一眼，只覺得他玉面清俊，穿了件藍色長衫，端坐在那里，便如《三國志》里的趙云一般。她正欲多看幾眼，大姐便輕輕打了她手臂一下，湊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笑道：“快回去，以后你日日看，夜夜瞧，時日長著呢，莫讓人發(fā)現(xiàn)鬧笑話，說我們白家沒個規(guī)矩。”
此后白如懿對嫁人一事不再排斥。十七歲那年，唐家遣媒人來定日子。母親含笑問了她一句，白如懿羞得面紅耳赤，低低地說了一句：“單憑爹娘做主就是，爹娘的意思便是女兒的意思。”母親瞅著她只是笑，迭聲道：“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 ?p> 進唐家門后，起初兩人恩恩愛愛，琴瑟和鳴?？刹贿^一年多光景，她便在唐少丞某次回來后，聞到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她當(dāng)時懷了身子，聞到的那一瞬，只覺得肝膽俱裂。她顫顫地指著他脖子處那一抹鮮紅的胭脂問：“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唐少丞只笑笑：“不過是幾個同窗聚聚，叫了幾個堂子里的姑娘出了局樂樂?！?p> 唐少丞這般地輕描淡寫，顯然是往日做慣了的事情，她這般一問，反倒顯得大驚小怪似的。白如懿不知怎么了，六月的天氣，身子像是浸在冰窟窿里頭，喃喃地重復(fù)著他的話：“原來是叫了幾個姑娘樂樂罷了?！?p> 那唐少丞見她臉色有異，又大著肚子，便伸手摟住了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如懿，你莫生氣。在寧州，應(yīng)酬聚會，多多少少會叫幾個堂子里的姑娘，唱唱小曲，喝喝小酒……這都怪我，沒在前頭跟你說清楚便去應(yīng)了約。莫氣，莫氣，可別氣壞了身子?！?p> 白如懿拿手擋著，那唇就落在手背上，熱熱癢癢的，不由得讓她想起兩人過往的恩愛來。想到公公撒手歸西后，唐少丞擔(dān)了唐家的擔(dān)子在外頭行走，免不了要應(yīng)酬許多人。又見他沒口子地哄她，又想到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便心頭一軟，沉默不語。
可誰知道唐少丞不久便又好賭起來，一個鋪子接一個鋪子地輸?shù)簟Ｄ莻€時候白如懿正坐月子，婆婆唐陸氏因她頭胎生了個女兒，嫌得很，偶爾進白如懿的屋子，神情都是不咸不淡的。
唐少丞出了這般的荒唐事，唐陸氏就把兒子鎖在祠堂罰跪思過，一字不罵兒子，反倒是每日里在白如懿的院子里指桑罵槐：“哎呀，造孽啊，我唐家這是怎么了？明日里去永寧寺給菩薩捐點兒香油錢，讓方丈算算是不是什么災(zāi)星落到咱們家里了?！被蛘甙β晣@氣不斷，“我進唐家?guī)资炅?，就?shù)如今最不順當(dāng)，下去了也沒臉見唐家的列祖列宗啊……”
白如懿氣得在自己屋子里直抹眼淚，可是又無半點兒法子。出嫁前一晚，母親在耳邊再三叮嚀：“孝順公婆是第一大事，若是違了這一條，你在唐家便難以立足。唐家老爺不在了，你婆婆便是唐家第一人，無論如何，你都得把婆婆給哄好了，她再為難你，你都聽到當(dāng)作沒聽到，見到當(dāng)作沒見到。我的兒啊，娘如今說的話，字字都是為你好，你可得牢牢記在心上啊?！?p> 白如懿到那時才明白，母親當(dāng)時說話為何會如此地語重心長。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天光熹微，白如懿便下廚親自為婆婆唐陸氏燒制吃食，才換來婆婆唐陸氏淡淡的一句話：“不愧是肅州白家出來的媳婦。寧慧，你好好跟你大嫂學(xué)學(xué)，日后也好找個好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