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良心
雨過天陰,秋風起。
有點涼。
有點悶。
小蟲村的秋天似乎從這場雨才開始。
沈碧玉喝完野菜粥,抱著蘇歲歲看天。
一看就看到傍晚。
往日沒太陽時抬眼望天,會感到刺眼。今天抬頭望了一個下午,沒什么感覺。
太陽不愿意出來。
種地的一年到頭就盼著這點收成。
要交稅、要交地租,年底的人頭稅、獻廢,自己和家人的嚼用也從地里來。
種地,人不能懶,人懶了,收獲就少。人不懶,收獲也不一定令人滿意,因為種地依賴老天,靠天吃飯。
天意如此,她感到后怕。
幸好今年身體養(yǎng)好了,有用不完的力氣,才趕在暴雨前曬好稻谷,否則......
沈碧玉把蘇歲歲交給蘇姩姩抱著,拿上村民們忘了的耙子和飯碗,出門。
“姩姩、姣姣看著歲歲,我去還東西?!?p> 蘇姣姣懵然:“阿娘還東西背一簍肉干嘛?”
濕漉漉的村道一踩一個坑,一踩一腳泥。
村里人對她家不算好,甚至將對婆婆和二弟的怨氣發(fā)泄到她和相公身上。
姣姣多少歲,她家便被嘲笑了多少年。
這些年來家里再困難也未向婆婆和村里人伸過手,娘說過拿人手軟,真伸了手,以后只能彎下脊梁被嘲笑,他們一家永遠抬不起頭來。
拿人手軟,吃人嘴短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要村里人看到她家和婆婆家不一樣。
而且先前小野豬做的臘肉臘腸才吃了一點點,這回又獵到許多兔子、鯽魚、野雞,還有很多鳥,頓頓吃肉才能在壞掉前吃完。
這頭大野豬分一半出去也沒什么。
“吳大姐,吳大哥的耙子忘拿了,我給你們送來!”
“陳嫂子坐,你的碗忘了,我給你送來!”
“招娣兒啊你娘呢?她的耙子忘我院子里了,我給她送來!”
......
家家戶戶送肉,沒收完稻谷、損失慘重的人家送大條的肉,沒什么損失的人家送小條的肉。
每家每戶都拉著她的手紅著眼叨上一陣,她背著空簍踩著月色回家。
便見相公一邊刷院子,一邊嘔吐,姩姩提著水桶往他刷過的地沖水,院子里的豬臭味淡了很多很多。
“阿娘回來了!”蘇姣姣抱著蘇歲歲跑來。
阿娘回來就能吃晚飯啦!
阿爹一下炒了四碗豬血呢,還燜了紅燒野兔,烤了四只小鳥。
好幸福!
“阿玉?!彼⒌氐奶K長槐抬臉看她,秋水桃花眼脈脈含情。
蘇長槐:阿玉越來越能干了,會不會嫌棄我沒用?
沈碧玉:?。肯喙L得越來越妖孽了,從外表上看和相公越來越不般配了!
沈碧玉趕緊去擦擦細細,換了身干凈衣裳。
身上沒有豬味,沒有汗味,真好。
相公把院子刷得很干凈,真好。
相公煮的菜很香,真好。
娃很可愛,真好。
真好。
蘇宅空蕩蕩,一盞小油燈的光亮過于渺小。
蘇老太早早熄燈睡下。
蘇長柏和媳婦坐在門檻上,一邊打蚊子,一邊望村尾。
村尾的光也熄了。
“大哥怎么做事的?家家戶戶都發(fā)肉,就不發(fā)我家!”
“是啊,咱家的稻谷也濕了,咱們跟大哥還是一家人呢!”
“家福、家祿、家壽跟了一路,那女人沒看見似的,就是不給呢!”
“大哥真不會做人!”
......
深夜秋蟬還在叫,“吱——吱——吱——”
雞睡了,狗打瞌睡。
人燒了一夜的火,把濕稻子烤干。
烤干雨水,但不烤熟烤焦,這是一門村里老人掌握的學問。
他們種了一輩子的地,最懂得如何補救。
年輕人看著、學著,都想減少一些損失。
......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
但太陽遠沒有前日那么熱烈,一個上午才把地曬干,他們才能鋪稻谷曬。
曬了一個下午,抓把稻谷一捏,手心還是濕潤的。
不甘心。
于是白天曬稻谷,晚上燒火烤,能救一點是一點。
然而等到交公糧那日,還是有許多稻谷發(fā)霉了。
村人擔著稻谷來到蘇宅。
蘇宅是三進三開的宅子,村長侯在一進的大院子里,拿著一本冊子,開始點名。
確定每家每戶都挑了稻谷來,只是稻谷看起來不干爽,站在稻谷擔子后的人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不爽利。
他有些想念往年大家聚在這里,劈里啪啦地講話、開玩笑、罵地主,攔都攔不住。
沈碧玉抱著蘇歲歲站在自家稻谷擔子后,旁人投去艷羨的目光。
往年那些關(guān)于豐收的吉祥話是說不出來了,村長把冊子交給蘇長槐:“蘇老大,你會算賬,麻煩你了。”
二進門內(nèi),陳翠萍午睡起來要去準備家祿、家壽的零嘴,發(fā)現(xiàn)蘇長柏癱在躺椅上,悠哉悠哉地哼著小曲兒。
“鄉(xiāng)親們都來了,你還不去算地稅和租子?”
蘇長柏懶得抬眼皮子,“他們既吃了大哥家的肉,就是和大哥伙著來折騰我,我也折騰折騰他們,叫他們等爺爺我睡醒了再說!”
陳翠萍聽著外面的喧囂,也笑道:“也是,叫他們曉得得罪了我們是什么下場,也懂得以后怎樣說話,怎樣做事!”
陳翠萍悠哉悠哉地去廚房給兒子做零食,悠哉游哉陪兒子吃完,出來一看蘇長柏睡得口水拉絲。
“老二,我瞧著外頭沒多大聲響了,你還不去看看嗎?”陳翠萍搖醒蘇長柏。
蘇長柏伸了個懶腰指揮家祿、家壽先去探探情況。
“不急,不急,村長那老疙瘩十個數(shù)都數(shù)不清呢,沒我只能等著。”
蘇家祿、蘇家壽回來,“阿爹阿娘,外面人都要走完了?!?p> “啊?!”
“大伯還在,村長哭著要拜大伯呢!”
什么!??!
蘇長柏趿拉著鞋趕忙跑去外院,跑得過快,飛出去一只,正好砸中村長的腦袋。
蘇長槐撿起鞋子,“二弟?!?p> 蘇長柏滿眼都是留下來的稻谷挑子,比往年少了許多?!安粚Σ粚?!交少了!”
“是你,你又做了什么!”蘇長柏扯住蘇長槐衣襟。
蘇長槐秀眉微蹙,桃花眼飽含秋水,平靜地看著他。
“二弟,我對你很失望?!?p> 蘇長柏只覺他莫名其妙,還倒打一耙,還裝出一副無辜、失望的模樣。
村長看在眼里,拿拐杖砸蘇長柏的腳,悲憤道:“不是交少了,是往年交多了!”
“蘇家老二,你還有沒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