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喝到了凌晨一點,方才歪歪倒倒地往回家的路上走。戴家灣到小浮橋之間只有一條街道,其余都是農(nóng)田。田坎路不但很不好走,沿河邊還盡是農(nóng)民修的簡陋出租屋,幾乎都是出租給低檔流鶯使用的,********不絕于耳。章渝酒也喝得多了,騎不動車,只得奮力推著上面搭載了一個醉得差不多的黃而往前行去。好容易過了那段野雞出沒的田地,來到了小浮橋頭。過了橋就是南河鎮(zhèn),可以回家了。想著回家后父母的臭罵,章渝不禁又暗自埋怨起了癱在后座的黃而。
正在此時,忽然橋下傳來一陣惡罵聲:
“死胖娃,就拿這些東西來糊弄老子,還敢賣五十元一張?當(dāng)老子吃素的是不是?”
一個陰柔的聲音回答道:“大哥,有話好商量,別那么沖動。我老大是南山的黃而,你肯定認(rèn)識他的對不對?認(rèn)識就好,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不可以商量?”
聽到流氓談判報出了黃而的名字,章渝不禁苦笑了兩聲。剛想不理此事推動單車回家,卻推不動了。回頭一看,黃而已經(jīng)醒了過來,正單腳踩地,伸手拉著車座,示意仔細(xì)聽下去。
“那你說怎么辦,死胖娃,可是你保證過可以看著就興奮起來的!”
“大哥,這個也不錯啊。雖然沒有臉,可這才叫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我大哥黃而就最喜歡這種調(diào)調(diào)了,改明兒我可以請他出來跟你喝茶,一起交流交流?”
“狗屁!老子只要爽,要你藝術(shù)個毛!死胖娃,還陰笑陰笑的,是不是還藏了什么東西?快拿出來!”
“哎呀,大哥,別那么粗暴。反正我肉多,你打也打不痛我,免得扭了自己的手。價值五百元的也有,但實在不多,都是絕版。我從來只給黃而一個人看的,你看這……”
“五百,死胖娃,你是吸血鬼???”
“莫買,勸你莫買,劃不來。”胖子的聲音卻充滿了誘惑:“但都是找真真正正的南山小妹妹拍的哦,那個水靈靈的腿兒哦,呵呵呵呵~~~”
章渝逐漸也聽出些名堂來了。明白下面的胖子就是南山中學(xué)攝影部的部長兼唯一社員方樹。此人以攝影為名,一貫喜歡偷拍,而且毫不隱諱。甚至曾以“探索長焦攝影的美麗世界”為名打報告給校長要求替攝影部——也就是他本人,采購一個價值九千元的柏林光學(xué)廠造120-600mm螢石鏡片的俗稱黑炮的高級長焦光學(xué)防震鏡頭。他的理由很正當(dāng):拍學(xué)校運動會時的精彩瞬間、在一百米外給來學(xué)校講話的高級領(lǐng)導(dǎo)拍大頭照等等。但幾乎人人都明白他想拍的究竟是什么。好在南山一向資金短缺,因此這個獅子大開口的要求拒絕起來毫不費力。
這個賤人也創(chuàng)了個記錄。五七年與黃而和章渝一屆進(jìn)南山,卻連留了兩級。其實成績并沒糟糕到那種程度,留級的原因是不交卷。老師問他為什么要那么做,他總露出一副難過的表情,說“攝影部沒搞興旺起來,舍不得畢業(yè)離?!薄F鋵?,他進(jìn)攝影部一周之后,那里的社長和社員就全部退社了,讓他集社長和社員于一身,而且只要他還在攝影部一天,就不會有別人敢加入。但他家似乎經(jīng)濟(jì)條件不錯,又對這家伙毫不管束,關(guān)系又硬,因此南山校方也就姑且妄之了。兩年過去,他直落到了五九級。暑假補習(xí)階段,五九級的新生已經(jīng)到校參加軍訓(xùn),這家伙與他們相處得似乎很愉快。難道……
章渝剛想到此節(jié),突然身邊一陣風(fēng)刮過,黃而的身影直沖向了橋下。忽然間,橋下便傳來了驚呼:
“黃而,是你!你這家伙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哎喲!”
?。ㄈ蚰_踢聲,慘叫聲夾雜ing……)
過了兩分鐘,那個買照片的猥瑣男已經(jīng)叫喊不出了。黃而又重重地踢了兩腳,轉(zhuǎn)向渾身篩糠不已的方樹說:“好久不見了,死肥子,一點長進(jìn)也沒有啊。”
“黃而大哥,嘿嘿,是好久沒孝敬你了……”
“放屁,我什么時候當(dāng)過你大哥,收過你東西了?你這個惡心的家伙,不配提我的名字!”黃而的聲音開始變得殺氣騰騰:“你竟然敢冒著我的名義作出這種事情來?”
“大哥,你不是一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嗎?”方樹滿臉堆笑地說:“你這樣的英雄好漢,從來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沒及時孝敬你,是我的不對。這樣吧,我這兒的照片你先拿去。明天我再從家里拿錢過來。大哥罩我這么久,辛苦費早就該給了,是我太肥,記憶力差了,老忘。哈哈,是我不對,不對!”
“偷拍新進(jìn)的小妹妹,而且以我的名義脅迫人家,要她脫衣服給你擺惡心姿勢拍。作了這種事還不肯罷手,依然揪著人家辮子不放,下次還想趁機猥褻或者奸污人家吧!這種事你都干得出來,還裝作一臉無辜的模樣?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清楚得很!懶得跟你說了。胖子,你不是說你這身肥膘人家打不動嗎?可我看打起來一定挺爽的,天馬流星拳!”
“啊~~~~~~~~~~”
“廬山升龍霸!”
“喲~~~~~~~~~~~~”
方樹的慘呼和黃而的拳頭風(fēng)聲在橋下交織輝映,在夜深人靜的小浮橋頭響徹了夜空。章渝開始還聽得開心,可聽了十來分鐘后察覺出不對來。黃而完全是在借方樹泄憤,已經(jīng)把那家伙打得叫喚不出聲了,還在飽施老拳。明白了這點之后,章渝連忙探了身子下去,大叫道:“黃二,夠了,別打了!再打可要出人命了!”
“別管我,今天我非廢了這個死胖子不可!”
“黃二,你住手,不然我去報警了!”
“你去吧?!秉S而忽然呲牙笑了起來:“看看是你先帶警察到,還是胖子的小命先嗚呼掉。我現(xiàn)在只想要他消失,沒有別的?!?p> “你已經(jīng)瘋了,瘋了?!闭掠迨肿銦o措,又沒信心下去拉住已呈瘋狂狀態(tài)的黃而,連忙騎車向最近的城郊鄉(xiāng)派出所奔去。
那年代的警察很懶,治安狀況卻比較好,可謂奇事。警察們晚上從來不認(rèn)真值班,值班都是窩在派出所里睡覺。一般的打架斗毆,找到派出所門前,他們的對待方式往往是隔著窗戶喊:“你們就在這里打,誰打輸了誰有理,明天再來找我們解決?!比欢е渎犻T外的誰的慘叫聲更響亮。這種傳聞?wù)掠迓牭枚嗔?,心里并沒有一定能報到警的信心,然而卻只能那么做。他的運氣真好,剛奔過小浮橋,迎面遇到兩個提著夜宵的警察,見他跑得飛快,神色慌張,立即大喝一聲:“干什么的,站??!這單車是不是你偷的?!”
章渝大大地喘出一口氣,然后憋足勁叫道:“警察叔叔,要出人命了!”
這倆城郊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這次表現(xiàn)出了十年難遇的驚人高效率,五分鐘后便騎著偏三輪摩托車,帶著手槍、電棍和一條警犬沖到了小浮橋的另一側(cè),把還在毆打方樹的黃而當(dāng)場抓獲。當(dāng)那條德國黑背撲向黃而時,他沒有反抗,只是護(hù)住了頭臉,嘴唇稍微動了動。站得最近的章渝聽得很清楚,他說的是:
“一天功夫給狗撲了兩次,這是什么鳥世道!”
黃而給抓進(jìn)去后很意外地沒挨警察打。因為方樹的偷拍照片已經(jīng)散了一地,旁邊還倒著一個在小浮橋地段挺有名的作皮條生意的流氓,加上章渝和連夜趕來的南山教務(wù)主任的說明,傻子也不難搞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方樹這樣的壞分子,按警察私下的話是“死一百次也不為過”,毆打方樹的黃而,在警察眼中看來反而有些正義得可愛。盡管他并不想被別人特別是警察這么看待。
然而黃而沒把方樹打死,但打成了重傷,在醫(yī)院搶救了十五個小時才脫離危險狀況。警察先準(zhǔn)備把黃而刑事拘留,然后移交刑警隊,慢慢地查實處置。如果他們走了這條便捷之路,等待黃而的就是訊問、公訴、審判、坐牢??呻S之黃而的父母和方樹的家長都跑到城郊派出所來了,吵得天翻地覆。方樹的父母很清楚,這種事一旦走上司法途徑,自己兒子干的這種鳥事也絕對逃不脫懲處。萬一倆人一同去勞教或者坐牢,兒子非死在黃而手上不可。于是,吵架歸吵架,雙方的核心目標(biāo)卻都是一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件事就莫名其妙的結(jié)束了,方樹和黃而都沒有受到任何懲處。黃而的代價是在派出所關(guān)了三天,方樹則在床上躺了兩個月,九月中旬才返回南山,從此對黃而是聞風(fēng)而遁,那種拍照要挾人的勾當(dāng)則再不敢做了。
接黃而出派出所的是章渝。他的父母知道他沒事后,反而怒氣暴增,不愿意再見他。章渝接了他出來,抱歉地說:“害你坐了三天牢,對不住了?!?p> “沒事,你也是為了我好?!秉S而笑了笑:“在里面也想清楚了,為了那種人渣賠命,一點都劃不來。我們走吧?!?p> “羅盈不是跟你約的前天晚上見面嗎?”章渝提醒道:“既然因為意外失約了,最好去道個歉說明一下,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p> “不用啦,她再也不會理我了?!秉S而慢慢地抬頭看著天空:“早就都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