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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內(nèi)耗指北

【陌生的姐弟】

拒絕內(nèi)耗指北 擇二 3268 2023-11-16 08:43:42

  要我說,我跟我弟弟關(guān)系的發(fā)展,跟當(dāng)代城市生活中親戚之間的關(guān)系演變?nèi)绯鲆晦H。

  他出生的那年,我十歲。我記得那天放了學(xué),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我敲了敲門,并沒有人回應(yīng)。此時五樓的阿姨正好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下來,她便帶著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往衛(wèi)生院:“你媽媽生咯!你媽媽給你生了個弟弟!以后你有弟弟了!”

  我們來到衛(wèi)生院狹小的走廊,這里早就站滿了鄰居們、親戚們。他們都對我表達了祝賀之意,好像是我生了大胖兒子似的。我來到母親的床前,因為順產(chǎn),她并沒有像電視劇那般虛弱地躺在床上,而是坐起來靠在床頭,笑意盈盈一邊抱著孩子喂奶,一邊跟大家激動地聊著天。

  我看了看,又聽了聽,確定沒有我什么事,于是拿出作業(yè)本開始寫。他們相互開著玩笑,笑聲從走廊的這頭傳遍了整個衛(wèi)生院。我安靜地寫著作業(yè),雖然眼睛在作業(yè)上,但是心卻跟著他們說話的、大笑的聲音越飄越遠。

  我記得母親曾經(jīng)執(zhí)意不要二胎。一是由于計劃生育。二是由于那時我們的經(jīng)濟情況不容樂觀,一整個夏天總是只能吃絲瓜榨菜湯,怎么還能再養(yǎng)得起一張嗷嗷待哺的嘴?但我弟弟福大命大,在母親得知懷孕了想要去衛(wèi)生院打掉前,她便生了一場大病,懷孕的困頓加上生病的乏力,讓她那一個月只能在床上靜養(yǎng)。等到她稍微恢復(fù)點力氣,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有四個多月之大,已經(jīng)能看到他那小小的模樣。雖然那個時候母親并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看到已經(jīng)在肚子里成型的嬰兒,又聽聞醫(yī)生說四月份需要做引產(chǎn)手術(shù)了,便沒有勇氣和決心打掉這個孩子,又挺著她的小肚子從衛(wèi)生院回來了。

  于是我弟弟就降生了。

  用那句流行的網(wǎng)絡(luò)用語來說,他的出生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為了能夠早點還清債務(wù),為了能夠給這個兒子以后更好的生活(畢竟在浙江,生個兒子以后結(jié)婚的時候是需要買車買房的,沒有上百萬很難娶到老婆),父母就開啟了沒日沒夜工作的狂暴模式。為了能安心工作,他們便把剛出生沒多久的弟弟托付給了住在三樓的鄰居阿奶。

  阿奶是非常喜歡孩子的,她的兒子因為有眼疾,很難娶到本地女孩。在我很小的時候娶了一個外地媳婦,結(jié)果那個媳婦第二天便帶著金銀首飾和嫁妝跑得無影無蹤。那個年代外省人騙婚還是很常見的,阿奶只能自認倒霉。從那之后,她的兒子就再也沒有結(jié)上婚,她想要抱上孫子孫女的愿望也落空了。于是她便開始給別人家抱小孩,每個月收取非常低的錢,只是想過過抱孫子孫女的癮。在我弟弟出生前,阿奶已經(jīng)是我們那一帶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抱孩子的“高手”了。而且因為我們住二樓,他們住三樓,相互知根知底,于是父母非常放心把我弟弟交給阿奶。

  從那開始,別說能經(jīng)常見到我弟弟了,我都經(jīng)常見不到我父母。他們給了我一個家里的鑰匙,讓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隨便燒點什么吃。為了節(jié)約時間,他們連吃飯都在店里吃了,不再每天蹬著自行車從店里回到家里吃,又蹬著自行車趕到店里加班。于是每天晚上,我就一個人在家里自己隨便搗鼓點東西吃。有時候是蒸雞蛋,有時候是蒸茄子,有時候是蒸土豆,有時候是蒸豆角,反正家里剩著什么菜,我就蒸什么菜。因為我不會炒菜,便把這些菜胡亂蒸一下,撒點醬油就著飯開始吃。而我的父母,通常要半夜,在我們早已熟睡的時候才回家。有時候甚至通宵不回家,就為了趕工能多做一點活多賺一點錢。阿奶知道我爸媽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所以很少抱著我弟弟下樓來,她能解決的事情絕對不會來我家麻煩我爸媽。

  就這樣,在我弟弟五歲之前,我跟他見面的次數(shù)可謂屈指可數(shù)。等他長大些,他便去上幼兒園了。我也去了市里上了初中高中。我在初高中都是住校,尤其是到了初三和高中這四年,魔鬼般的學(xué)習(xí)訓(xùn)練營讓我只有在周六下午六點補完課才能回家,而且要在周日下午二點之前趕到學(xué)校上自習(xí)課。在我弟弟已經(jīng)上幼兒園,不再需要樓上阿奶帶的這四年,本是我們可以培養(yǎng)姐弟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四年,但是我每周回家的時間滿打滿算都不到二十個小時,其中六個小時我在睡覺,剩下的幾個小時我在瘋狂做語數(shù)英政地歷六門課的作業(yè)。尤其是數(shù)學(xué),我完全搞不明白這些公式這些曲線,就算給我二十四小時,我也未必能做好一張習(xí)題卷。

  本來就被這些永遠都做不完的習(xí)題煩得頭疼腦熱,別說父母讓我?guī)业艿芡嬉粫毫?。又正值我青春期,我是煩透了這些沒完沒了、超綱超線的習(xí)題,我是煩透了這個重男輕女、沒有幸福感可言的家庭,我是煩透了這個調(diào)皮搗蛋、小小的人兒壞壞的心眼總是來捉弄我的弟弟,我是煩透了這個糟糕的、沒有人真正愛我的世界。

  往往周日下午還沒到時間,我匆匆扒了幾口午飯就迫不及待回到學(xué)校里。總而言之,可千萬不能跟我父母還有我弟弟在一塊多呆一秒,我一定會被折磨瘋的。于是,在我們家,對我弟弟而言,缺失的角色可能不是父親,而是姐姐?;叵肫饋?,那幾年,我跟他說話有沒有超過百句可能都是個問題。本來我就是個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人,直到現(xiàn)在,我早已長大成人,跟父母都從來沒有認真地交談過一次,更別說跟這個從小我便跟他沒有熟悉感的弟弟。而他稍微小點時,總是以捉弄我為樂趣,用玩具丟我的頭,砸中我腦袋中心,他跟母親兩個人就在那里哈哈大笑,母親夸他眼力勁好,丟得真準。我呢,繼續(xù)坐在凳子上做作業(yè),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其實我內(nèi)心波濤洶涌,我想把這兩個人托舉起來,然后扔下樓去。等他稍微大點,他仿佛也不屑于跟我講話似的,我們兩個除了必要的溝通之外(母親授意讓他來跟我說話或者讓我跟他說話),雖然血濃于水,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竟然變得跟陌生人似的。

  這真是怪了!從我觀察身邊、網(wǎng)絡(luò)上的兄弟姐妹關(guān)系,有些甚至年齡差比我們還要大,但是還是保有親情的模樣,甚至往往是姐姐或者哥哥非常疼愛弟弟或者妹妹。而我跟弟弟,一年到頭都說不上幾句話,就跟城市里生活的親戚一樣,只有到了過年的時候,才會相互聚一聚,平常就算住在一個城市,也不會相互串門,甚至連微信、電話都不會聯(lián)絡(luò)一個。仿佛過年時的溝通,僅僅是出于幾千年的習(xí)俗不得已之下才來相聚,不然可能連過年這一聯(lián)絡(luò)都可隨時取消。

  在我去外地上了大學(xué),我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只有寒暑假回家。每次寒暑假回家,原本屬于我的書房早就變成了我弟弟的電腦房,他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除了八個小時睡覺,一個小時在吃喝拉撒之外,剩下的十五個小時一直都在電腦房里,緊閉著房門,開著語音對著對面大喊“殺殺殺!”。別說不跟我溝通了,就連原來他總是仗著父母來欺負我,此刻他都不跟父母溝通了。一天到晚,我們?nèi)齻€人跟他說的話就只有父親那兩句:“吃中飯了!”“吃晚飯了!”

  母親在說起她過去那些悲慘的故事時,總是不忘教育我、提醒我:“一家人一定要團結(jié),要是一家人都不團結(jié),自己都相互看不起自己家人,那以后肯定會被別人看不起,別人都要欺負你們。你跟你弟弟以后一定要相互幫助,我們總有一天會老的,會走的,到時候你們兩個就要相互扶持,讓別人沒有閑話可以說。若是親姐弟都不親,那以后肯定要被人戳脊梁骨?!笨雌饋砦腋业艿苓@尷尬的陌生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被她察覺到了。雖然我很認同她的話,也常常感動于別人真摯的兄弟姐妹情誼,但要讓我跟我弟弟溝通,我真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用什么語言來跟他溝通。

  在長期的淡漠和缺少溝通中,我跟我弟弟好像變成了一個家庭中平行世界的兩個孩子。我是父母這個世界中的孩子,他是父母那個世界中的孩子。因為平行世界的宇宙法則,我跟他沒有溝通,沒有情感。我甚至無法想象,等他也結(jié)婚生子后,我們各自有了家庭,甚至都不再完全歸屬于父母的這個家庭,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又要淡化到什么程度。

  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像是被漫長時光、父母偏愛包裹下的金屬箱子,他在箱子里頭,我在箱子外頭。這個箱子,被沒有相互交集的陌生感牢牢上了鎖。我在外邊著急地觀望著這個箱子,但是找不到一個能解開這種尷尬關(guān)系的鑰匙。

  那個在母親懷里嘬著奶、胖乎乎的小嬰兒,那個在母親自豪的笑聲中第一次喊出“媽媽”的小孩,那個在父母掌聲和歡笑中第一次站起來踉踉蹌蹌走了幾步的小孩,那個拿著玩具槍說要一槍崩掉我腦袋的調(diào)皮小孩,那個偷偷跟父母告狀說我用零花錢買了我心儀很久的布娃娃的壞小孩,這些記憶明明那么真實,但是卻仿佛僅存在于我的單向記憶中。

  我還在尋找著那個鑰匙,不知道,他會不會也在箱子里尋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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