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鋌帶著曉玥來來去去,在街坊鄰居眼中儼然就是一對雙宿雙飛的鴛鴦。沒有見過曉玥的鄰居會逼問兩人的關系。有些人不分輕重的會打趣問羅鋌“是什么時候換的?”當被問的人和身邊人面露尷尬時,鄰居們隨著調侃而來的興趣有增無已。鄰里在充分滿足窺探欲之前絕不肯輕易放過他倆,羅鋌打哈哈沒用,只好“一五一十”交待:這是表妹,暫借住在他這里。這話自然沒有人信。鄰里大爺大娘的眼光老辣,在密集的審視下,曉玥早已經(jīng)飛紅了臉頰。羅鋌解釋的言辭,可信度也就大打了折扣。鄰居笑呵呵地望向他倆,中間偶爾還有人促狹使壞。就像被誤當作流氓犯罪給抓了現(xiàn)行,卻又百口莫辯。曉玥窘迫,掩了面躲在羅鋌身后;羅鋌向鄰居長輩陪過笑臉,只好帶著“表妹”逃之夭夭。兩人走到大街上面,曉玥住了腳步,突然發(fā)作道:“我的臉都被你給丟凈啦!”羅鋌原本想著打個哈哈遮蓋過去,沒有料想她會當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便屏息斂容,聽她接下去數(shù)落——“把我和那些不三不四亂七八槽的女人混做一談,太過分了吧?”他接話不是,不接也不是,囁嚅著辯駁:“都是瞎說,哪有換過呢?”曉玥盯著他的眼睛看。他無辜的表情起了作用,她終于緩和了語氣,“杵著做什么!走吧?”羅鋌像被解除了罰站令的學生,恢復了常態(tài),殷勤接過曉玥肩頭的包包,挎在自己肩膀上,兩人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一前一后朝著常去的早餐店走去。
兩人在詠荷早餐廳點了各色面點、飲料,撿靠窗的一張餐桌相對坐下。煦暖的陽光投進玻璃,打在兩人的臉上。一窗之隔,外面是行色匆忙趕去上班的人們,而倆人在窗內,可以好整以暇,靜靜地享受早餐。四目相對,倆人心頭竟然同時涌起一絲滿足感。似乎幸福就在這眼前的一杯一盤一箸之間,任何人生的不如意在這一刻似乎煙消云散,可以不做計較了。
街道對面人行道上,有人趿啦著拖鞋,手里牽著狗繩,因為停住不動,前面的狗狗焦躁地在原地打轉。他朝著這邊張望了一陣,隨后幾乎是拖著哈斯奇橫穿馬路到了街道的這一邊。餐廳里面蒸騰的熱氣在玻璃上蒙上了一層霧氣,他湊上前,嘴里故意哈出一口熱氣噴在玻璃上面,隨后用睡衣袖子擦拭掉,外面玻璃上面露出一個圓圈來,透過這個圓圈他似乎看清楚了里面坐著的人影,隨后用食指敲擊玻璃。曉玥好奇抬頭,看向敲玻璃的男子。羅鋌渾然無覺仍然大口咬著油條。曉玥再次提醒他,這才注意到玻璃上那個圓圈里面的腦袋,——外面的男子笑著朝他們招了招手。隨后男子繞到正門,牽著狗就要往里邊闖,被服務員攔住了。他只好退出去,找了門口一棵梧桐樹把哈斯奇栓系在樹干上面。那條狗狗繞著梧桐樹打轉,嗷嗷直叫喚;主人眼下顧不得它了,趿拉著一雙棉拖登堂入室,朝剛才的服務員瞪著綠豆大的眼珠子,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曉玥望著他的身影,好奇問是誰,羅鋌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的表情,答道:“蝦皮,一個朋友?!痹捯魟偮?,蝦皮已經(jīng)一屁股坐到他身邊。他把羅鋌推了一把,示意他往里面挪一挪,這么一來,他就剛好坐在了曉玥的對面。他不看羅鋌,一雙眼睛滴溜溜,目光都在對面的曉玥身上打轉。曉玥禮貌朝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一邊看一邊咧嘴笑起來,說道:“這位妹妹沒有見過啊,是新……嘿嘿,好,我不說我不說?!绮秃秘S盛啊!”他拿起餐碟里的半截油條咬了一口,又捧起豆?jié){來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這才繼續(xù)講下去:“蛋哥,好東西要懂得分享啊。你看你,凈知道吃獨食!”一只眼睛乜斜著瞟向旁邊的羅鋌,而大部分目光還在女人臉上逡巡。曉玥被看得不自在,剛才還埋下頭去喝杯里的豆?jié){,這會兒也停下不吃了,目光漫無目的地落在窗戶外面的街道上面,那只繞著樹干游走的狗狗引起了她的注意。羅鋌問他想吃啥,盡管點,今天他請客,管夠。蝦皮把臉轉向羅鋌,不咸不淡說道:“揭不開鍋的時候也沒見蛋哥這么大方過。這些夠啦,那么破費干什么?”說著又去曉玥面前的餐碟里拿起一只花卷放進嘴巴大嚼起來。兩個人不做聲,都望著他一個人吃。蝦皮吃完花卷又捧起粥碗來喝下剩下的一大半湯水,他將餐桌上的吃食幾乎掃蕩一空,隨后又把目光集中在曉玥咬過的半只饅頭上面;曉玥早有防備,拿手指一直罩著。她突然指了窗外的哈斯奇說道:“看來它是餓了,我給它喂點吃的?!睕]有等蝦皮同意,她已經(jīng)拾起盤中的大半個饅頭,朝外面的狗子走去。但她并沒有靠近,而是隔了兩米的距離,把手中的半邊饅頭扔了過去。狗狗嗅了嗅饅頭,試探著咬了一口,便興味索然丟開了,繼續(xù)繞著樹干嗷叫。蝦皮望著窗外這一幕,咽著口水,喉節(jié)也隨著抽動了一下?!斑@狗倒有氣節(jié)?!绷_鋌冷不丁說了這么一句。蝦皮回過神,眼中半是乞憐,半是嘲弄,雙掌合十朝羅鋌舉了舉,“你知道小弟有難,搭把手?!绷_鋌坐定不動,目光定在蝦皮沾著饅頭屑的嘴角,良久,才去褲兜內掏摸一陣,掏出一把零碎小錢,擺在桌面上。蝦皮朝桌面吹上一口氣,那些紙幣跳起來,錢幣上的花和人像調過面來,一兩張零票帶同一枚五毛的銅幣滾落到地板上?!斑@是打發(fā)叫花子呢?”說話的語氣透著不客氣,嘲諷的意味轉深。羅鋌只好掏出手機來,示意蝦皮;對方會意,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找出付款碼。羅鋌掃過碼,正要輸入數(shù)字,蝦皮突然又換了一副面孔,低聲下氣道:“親哥,多轉五百,有了錢我連本帶息——”羅鋌擺手制止他說下去,轉了一千給他。曉玥走回到餐桌邊,蝦皮正好起身,順勢在她身上蹭了一下。曉玥驚叫著縮到一旁。蝦皮嘴上繼續(xù)占著便宜:“蛋哥,表妹介紹給我唄?——我可是個上進的人!”他一面沖著曉玥嬉笑,一面朝門外走去。羅鋌問曉玥還想吃點什么,她一把拎起座位上的包包,向著窗外蝦皮的背影努嘴說道:“這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然后頭也不回走出了餐廳,朝著與蝦皮相反的方向甩開步子走去。羅鋌頭大,彎腰去座位低下?lián)炱鸬袈涞牧闫焙陀矌拧P南虢裉斓狞S歷上一定是大寫的四個黑字:諸事不宜。
他出門后右拐,跑幾步攆上曉玥。她故意不睬。兩人像一對陌生人,一直同行到海關的鐘樓附近,這才分開,一前一后進了咖啡廳。
兩個人每天幾乎形影不離。有時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哪怕近在咫尺,也可以半天不說一句話;如果對方須臾遠離了自己的視線,又會張望尋找。兩人這種微秒的關系,悄然間發(fā)生著變化;奇妙的情愫同時縈繞在兩人的心頭。不過誰也不愿挑明。每當尷尬時,說笑就是遮蓋的好法子。時間一久,彼此都有了默契。一次曉玥問羅鋌:為什么人們見了他都管他叫銅蛋。羅鋌聽了當即就不高興,恨恨道:“我的渾號也是那些后生晚輩隨隨便便叫得的嗎?原本都是街坊鄰里、同齡玩伴好玩兒隨口一叫,現(xiàn)在恨不得連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兒見了都管叫‘銅蛋哥哥’了。”說“銅蛋哥哥”四個字時他故意捏著嗓子,學童稚的發(fā)音。曉玥就笑,說道:“店里面那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哪一個不是背地里‘銅蛋銅蛋’亂叫一氣,就是你還給自個兒額頭上貼著‘羅經(jīng)理’的銘牌吧!”羅鋌大搖其頭,哀嘆道:“不得了不得了,這些年輕人是一點都不懂得尊老。再要見誰這么沒大沒小,我就把他當咸鴨蛋一樣敲碎!”曉玥嘲諷他小家子氣,又笑話他倚老賣老,——只不過這個“老”是老資格的“老”。羅鋌不服,當即反駁:“我本來就年紀大嘛,還用得著賣么?”
曉玥服軟:“好啦,你有道理,說不過你,行了吧,——為什么叫銅蛋,你就說來聽聽嘛?”
“好,天氣也涼了,如果同意我今天晚上到床上去睡,那我就講給你聽,怎么樣?”羅鋌涎皮賴臉公然敲詐。曉玥一邊喝叱他滾遠一點,一邊又催促他快說。
“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講給你聽聽也無妨。話說元朝有一個奇男子拿‘銅豌豆’來自比,他是怎么說來著?——‘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一邊說著大拇哥已經(jīng)豎在了自個兒胸前。
曉玥心下明了,也不說破,撅起嘴巴挖苦他:“人家好歹也是一代宗師,才謙虛拿一粒銅豌豆自況。你倒是好大的口氣!憑什么就敢妄稱銅蛋?”
“那沒有辦法,他是奇男子不假,我還是頂天立地的偉丈夫!——個兒高挑,人還硬氣!”羅鋌沒皮沒臊,不管不顧拍著胸脯自吹自擂。
“前段時間聽到一段舊聞,今年梅雨季節(jié),城南望湖樓那段老城墻給洪水浸泡過后塌了一段?!闭f到這里曉玥住了嘴,不往下說了,目光促狹望向他,羅鋌一開始不明就里,等回過味兒來,曉玥不準他反抗,大張撻伐,“你這臉皮啊,拿去補城墻,剛剛好!”
“嗯,銅墻鐵壁就是這么個來歷吧!”
“別逗悶子,這雅號究竟是怎么一個來歷啊?”
“打小別人給起的綽號,你說我能有啥辦法吧?誰愿意讓人銅蛋銅蛋地叫???聽慣了也只好隨他去了。再說朋友之間,也沒什么正形,怎么順口怎么叫唄。”
“那我今后改口叫你銅蛋吧?”
“你今年才多大呢?至少也得加上一個‘哥’字!”
這樣耍貧嘴,曉玥自知不敵,只有嘆氣搖頭,“你能好好說話嗎?處處凈想著占人家便宜?”
羅鋌不死心,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她的屬相生辰。
曉玥偏著頭出了一個謎語給他猜:“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你倒猜猜看?”
“還以為你是屬恐龍的呢,——暴龍,霸王龍那一類。不料卻是有蹄子的,頭上帶角不帶?——有角?那可不湊巧,我也是!比你大,看來是沒得跑了!”羅鋌穩(wěn)操勝劵,笑出聲來。
“何以見得?我可是水瓶座?!?p> 羅鋌默想了想,也沒有弄明白。他拿出手機來查,不禁大呼小叫起來:“這也太假了吧,難不成我要做摩羯男不成!”
曉玥不做聲,從包包里掏出自己那張臨時身份證來亮了亮,隨手放到桌面上,“你的呢?”
羅鋌只好乖乖從錢夾里面掏出自己的證件,塞到曉玥的身份證明下面。她掀開來瞟了一眼,爆笑說道,“這下叫姐姐,看來是沒得跑啦!”
“咦,不對!”
“有什么不對?”
“‘曾若水?’你登記的時候可不是用的這個名字啊!這哪里是你,分明是你拿別人的身份來冒名頂替!老實交待,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生于何年何月?為了甚么原因,要將善良的羅大哥來誆騙?你且一一道來!”他像京戲中的武生,眉毛挑起,戟指凌空一點,嘴上編排出這么一段臺詞。
曉玥忍俊不禁,打開他拿腔作調的手勢,反駁道:“如假包換!登記身份信息時,就是用的這個名字,這還做得假么?不過我媽媽打小管我叫‘曉玥’,平素里也習慣了這個稱呼,自然不希望名字平白被人改來改去!”她既然強調真名實姓,連帶著生年日月也是做不得假了。羅鋌無奈,不料竟在年齡上給她壓過了一頭?!澳呛?,我還管你叫曉玥。你呢,就直呼我的名字吧?你瞧,我們這也算是一段金石之盟了,巧不巧?”曉玥會意,皺了皺鼻子,做出一個嗤之以鼻的表情,“繞了一個大圈子,變著方地夸自己‘傾國傾城’,還真真是臉皮比城墻都還厚呢!”羅鋌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顯然曉玥是混淆、顛倒了寶玉的原話,心里還是不由得贊嘆她的才思敏捷,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也不去指出她的錯誤。再想深一層,她是否默領了“多愁多病”這個評價?大可考究!這反倒印證了自己的一些猜測,雖然是在說笑,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天邊擾攘的云翳掩蓋過來。也只是一剎那的情緒。望著她光潔明艷的臉頰,很快像是太陽的光線穿透了云層,心情便又敞亮起來,他提議道:
“曉玥,咱們在一起,不分長幼,不論貧富,不計生死,你說好不好?”
“你年紀小,又是窮光蛋一枚,當然可以不分長幼,不論貧富。倒是這個‘不計生死’,又當做何解呢?”
“就是生死以之的意思。”羅鋌說時一臉的誠懇,并且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掌,做立誓狀。
曉玥怔了怔,她沒有看他善于作怪相的臉,似乎單單好奇羅鋌手掌心的紋路似的,她抓起他伸出來的那只手,看了又看,然后和自己的手掌合十。自許修長的指節(jié),躺在他寬大的手掌心里,仿佛一只嬌小的百靈鳥兒,戢羽躺在巢窠內。羅鋌順勢抓住了她的手指,得寸進尺,連她的手掌,也緊緊地握在了手心里。
“希望我的手指能夠彈奏出最美的音符。也希望你這雙手不要只是握著酒瓶子,荒廢了光陰。它最好能夠拿起畫筆,捕捉一些稍縱即逝的美好景致?!?p> 曉玥的話語來得突兀,聽起來卻也不怎么逆耳。羅鋌怔了一怔,“美好景致?可我從來——”
她不準煞風景的話語脫口而出,抽出手來捂他的嘴。他看定她的眼睛,點了點頭,算是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