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計,今天這身花呢裙子穿著真喜慶啊!”
劉會計抬起頭來,看見羅鋌倚著門,正跟自己打招呼。她坐在柜臺后面,對著電腦旁邊的小鏡子理了理妝容,悄著聲告訴羅鋌:“下班后有個約會。”
“還是上次那個?”羅鋌兩只手握成圓圈比在眼前,代表眼鏡。
劉會計拾起桌面上的梳子做勢要打,示意他噤聲,側臉望了望旁邊的小出納,收住了手。她背著手掌遮住半邊嘴,說道:“榆木疙瘩一個!也不曉得疼人?!@次是閨密給介紹的?!秉c到即止,隨即又問羅總有什么指示。
羅鋌擺了擺手,朝出納努了努嘴,“這不關了餉嘛,以前工資還過目下,現(xiàn)在不看了,只有發(fā)到手里,才曉得是多少。上個月的工資有些不明白,過來向小李請教下?!迸赃叺男±钸€在實習期,一直支楞著耳朵在聽,眼睛卻盯住面前的顯示器,不稍斜視。聽見羅鋌提到自己,扶了扶眼鏡,一雙小眼睛圓睜著,仿佛兼具有呼吸和視物的雙重功能。羅鋌又重復一遍來意。小李打開工資報表查對,數(shù)據(jù)和羅鋌收到的短信通知數(shù)據(jù)是一致的?!懊總€月大差不差都是那么多,這個月發(fā)下來少了得有八百來塊!就像放羊,起早貪黑的,臨到天擦黑的時候把羊趕進羊圈,這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你說急人不急人?”羅鋌說著俏皮話,想緩解一下氣氛。小李對所有笑話都有免疫力,不茍言笑,神情卻有些慌亂,向劉會計求助。后者俯身過來瞧看打開的報表。明細點開,恰好顯示有一筆扣款。羅鋌不明就里。劉會計要小李再調出原始憑證來查,原來是有一瓶紅酒記在了他的賬上,日期顯示的是上個月的某一天。羅鋌微閉了眼睛默想;再次睜開眼來,注意到劉會計彎曲著食指指頭朝隔壁總經(jīng)理室指了指。羅鋌會意,朝著劉會計拱了拱手,走出財務室。
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羅鋌輕叩了兩下門板。覃曼見他進來,眉頭抬起露出微笑詢問的表情。財務室與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中間只有一層夾墻隔斷,隔壁說些什么其實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羅鋌沒有繞彎,直截了當提出對上月工資中那筆扣款的疑問。覃曼示意他坐下來慢慢說。一邊從電腦里面調取進銷存明細來核對。隨后把顯示器挪動一個角度,這樣好讓羅鋌也可以看得清楚。果然上期出貨記錄里邊顯示:羅鋌在上個月某一天曾經(jīng)從倉庫調取了一瓶原產(chǎn)法國的葡萄酒,恰好這瓶酒水在當天所有客戶的消費記錄內(nèi)都沒有查找到。覃曼反問:“你能夠給我解釋下嗎?”羅鋌沒有預料到情勢反轉,對方發(fā)問,自己一下處在了完全被動的境地。他頓時語塞了,腦袋氣得嗡嗡響。但他克制住怒意,耐著性子描述當天的情形:那天確實有兩位貴賓到店消費,他們初步達成了合作意向。于是他饋贈了一瓶紅酒以表祝賀,是個錦上添花的意思。他補充:遇到有經(jīng)常到店消費的VIP顧客,阿婷在的時候也是這樣操作。覃曼并不買賬,搖頭截斷他的話頭:“那么請問誰該送誰不該送,什么場合該送什么場合又不該送呢?再說,當天這一單消費記錄顯示的只有九百八十八元,這做的可是一筆虧本買賣!”羅鋌不以為然:“這種酒除了叫拉菲,成本多少,我們心里都有數(shù)吧?”覃曼不依不撓,追問送與不送的依據(jù)。羅鋌為之語塞,對方拿單次的消費來判斷盈虧,固然不妥,但送與不送如何區(qū)處,權衡的空間實則很大,——覃曼說的其實不無道理。見他不說話,對方乘勢追擊:“再說你也沒有跟我講一聲。你是清楚的,阿婷將這家店交到我手里來打理,我們就得為人家負責不是?它終究是要賺錢的?!绷_鋌原本還想辯解:查一查客戶連續(xù)的消費記錄,去掉成本,便可以重新評估是賺是賠??墒菍Ψ皆捯呀?jīng)挑明,他沒有再強辯,便說道:“這些話不中聽,但是在理。你不是老板,我不好叫你為難?!蛟S真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請給阿婷帶一句話:謝謝她這兩年來的關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面總有時間再見。”覃曼勸他不要意氣用事。羅鋌已經(jīng)立起身來,笑著擺了擺手,走回到自己辦公室去。茶色玻璃幕墻嘻哈境似地照出外面行人光怪陸離的影像,他們活在一個扭曲的外部空間里,動作別扭,延續(xù)著可笑而變形的動作,渾然無覺。而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影像會不會也是一樣?他突然有猛醒的自覺。前一刻還在冷眼旁觀這個世界,而此刻,他的世界戛然斷裂掉了,像只斷掉尾巴的壁虎,艱難地在玻璃幕墻上爬行,急于逃離,一時又似乎無處逃遁。
他從抽屜內(nèi)掏出一包拆封的煙卷,抽出一顆來燃上,猛吸一口,隨后吐出大大的一團煙霧,給眼前的嘻哈世界平添上幾分混沌色彩。一絲似有若無的惆悵混在煙霧內(nèi),彌漫開來,又很快揮發(fā)掉。他像是遺留在這個世界荒原上唯一清醒的人,是被這個世界徹底拋棄掉,還是自我放逐?一時混沌難辨。荒誕無稽的世相,殘酷而真實。轉念思量,這不是一種解脫嗎?像只從冰水里爬上岸的落水狗,抖擻掉身上的冰凌碴子和晦氣,他非但沒有遺憾,胸臆間突然充滿著擺脫羈絆的輕松快意。一支煙剛吸到一半,他果斷擰滅在煙灰缸內(nèi),走去墻角找來一只娃哈哈飲料的包裝箱,把桌面與抽屜內(nèi)的物品規(guī)整規(guī)整,往紙箱內(nèi)一擱,三下五除二,收拾停當。他搬起紙箱來,往外面走去。
來到大廳里面,同事們紛紛圍過來詢問究竟什么情況。有的嘴上說著挽留的蒼白言辭。曉玥從休息間出來,剛才大致聽到服務生們在傳兩個老大起了爭執(zhí),她恰巧跟著出來一探究竟。恰好見到羅鋌絕決離開的一幕。突然的變故,她不敢相信,有些慌了神,跑過去奪過他手里的紙箱,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大家伙看著熱鬧,不過表情透露出同樣的關切。羅鋌只是苦笑,沒有直接回答,囑咐大家好好干,隨后目光落在曉玥臉上,告訴她:“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可以留下來。”曉玥要他等一下自己,轉身去鋼琴上取了樂譜,順手往羅鋌手里的紙箱里面一擱,低聲說了句:“我們走吧。”羅鋌向大家揮了揮手,朝外面走去。大家站在門口望著他倆離開的背影,一直目送兩個人走遠。人群里有人雙手撫在胸口上,臉上悵然若失。沒有一個人說話。
曉玥心下埋怨羅鋌沒有提前給她打招呼,原本還要責怪兩句,見了他心事重重的模樣,不滿的話到了嘴邊反倒不好表達。羅鋌三言兩語把來龍去脈給她講說一遍。見他也是臨時起意,沖動做出的決定,曉玥聽了不知道該如何評判。羅鋌提議為了慶祝炒了老板魷魚,應該下館子大快朵頤。這個提議正中曉玥下懷,她大笑贊成。兩個人找了一家菜館,從日落西山一直吃到月明星稀。吃飽喝足,仍然意猶未盡,羅鋌又帶著曉玥去酒吧,繼續(xù)豪飲。曉月喝不慣那些威士忌,雞尾酒,只點了一種菠蘿口味的果啤。這是她能夠接受的酒精飲料。是夜,羅鋌喝得酩酊大醉,曉玥攙扶著他回家。一路上羅鋌指天劃地,興奮的勁頭溢于言表。她挽著他的胳膊,只是好奇前一陣還心事重重,這會兒又這樣高興,前后判若兩人?;蛟S離開對于他真的是一種解脫,安慰顯得多余,便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