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會拽繩子的,在押解到暴風(fēng)川的路上,無憂囑咐寒竹,讓她繞到北邊,去等秦愚。
寒竹不明白無憂的意思,無憂只說她夢見了秦愚,他來找自己了,他一定會來救她,就算是自己死了,他也能把她尸體拉出暴風(fēng)川。
“他若沒來呢?”
“十天……”無憂看著自己肚子上的窟窿,繼續(xù)說:“十天不來,你就離開。走你自己的路吧。”
“那他要不救呢?”
“那你也離開,走你自己的路。”無憂望著黃沙彌漫,大風(fēng)喧囂迷眼的暴風(fēng)川。
“沒有你,貧尼上哪尋佛?”
“我和你說過,佛在寒竹心里?!睙o憂拍了拍寒竹的肩膀,紛亂的頭發(fā)被她拿秦愚送給自己的發(fā)簪重新盤進(jìn)了發(fā)髻里。
十三站在她身后,看著那飄揚悠長的發(fā)帶,和她堅毅不倒的身影,可她卻那么小一個軀殼,那樣年輕的模樣。
他跟著無憂走進(jìn)了暴風(fēng)川,這里沙石好似暴雨冰雹,遮天蔽日,狂風(fēng)猶如魔鬼,嚎叫哭吼,到處都是風(fēng)眼沙渦。
沙子里埋著白骨,石頭摻著骨肉,放眼望去,出了風(fēng)沙,毫無生跡,更無人煙。暴風(fēng)川里的魅,走不出去,世人雖然不會有改頭換面之妙,卻依然能十死無生。
無憂把披帛撕開,一半給自己圍在頭上,一半遞給了十三。
無憂隱約還能聽見寒竹在叫自己,可她只回頭看了兩眼,把碎發(fā)掖到頭巾里,依然決然的彎下腰解開了繩子,繼續(xù)往前走。
她一邊屈肘擋住前面的沙土,一邊大聲和十三說話:“我知道你不一般!能逃就逃吧!這里那些魅衛(wèi)就不敢追來了!”
“為什么逃?!”
“你得活著!”
“我欠你一命!”
無憂聽到十三的話,她瞇著眼睛,抬頭看了一眼十三,又立刻埋起腦袋:“你不欠我的!”
“那你也不欠降寒的!”
“我在書上看到過!吞海葉生長在風(fēng)眼中,颶風(fēng)眼離開,吞海葉開黑色花!”
颶風(fēng)眼不好找,因為越往前走,所有的風(fēng)都會變成颶風(fēng)。
十三看著被風(fēng)吹的搖搖晃晃也要往前走的無憂,心中說不出來的悲涼。
就像無憂的背影那樣悲涼。
而颶風(fēng)越來越近,走到暴風(fēng)川中央時,別說向前,就是站在那里都難站穩(wěn),四處的颶風(fēng)眼方向不同,軌跡也不同,休息也無法休息,查看方向也看不清路,只能看見無盡的風(fēng)沙,無盡的道路。
是啊,四處沒有方向的時候,哪里都是道路。
“十三,你說我們能走出去嗎?”
好不容易碰見了一塊能避風(fēng)的石頭,兩個人依偎在石頭后面,也不耽誤吃了一嘴的沙子,兩眼迷的酸痛不已,睜也睜不開,閉也閉不上,石頭被卷起來時,剌過衣裳也要留下一道血口子。
十三感受不到疼,他就暗自護(hù)住無憂,讓她少受些石打沙吹。
“能……”十三剛張嘴,就被風(fēng)噎的發(fā)不出聲音。他就眨著眼,看著無憂垂著眼皮,只露出一條縫,看著前方的沙石。
“十三……”無憂無力的叫著十三,疲憊的抬起頭:“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十三?!?p> “那你為什么不走?”
十三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我不是別人,是十三?!?p> 再啟程不久,就又遇到了颶風(fēng),這是最強大的颶風(fēng)眼,從中心到最外的風(fēng)旋有百米遠(yuǎn)。
無憂的吞海葉就是從這里得到的。
吞海葉千年成枝,卻叫無憂碰見了。若她在被黃沙埋入地下之前,把這吞海葉咽下,或許還能有力氣走出暴風(fēng)川,可她卻把吞海葉給了十三,而十三卻也沒有幸存下來。
從颶風(fēng)眼走出來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無憂只知道雙腿越來越沉,眼睛越來越睜不開,分不清晝夜,分不清陰晴。
她疲憊到用北邊寒竹拉著她頭頂?shù)囊饽钭隼K子,拖著身體一點一點往前挪,這片寒沙滿天地的地方,她孤單的身影如同一粒米,一只蟻。
沒人和她說話,沒人能扶著她,她扶了扶頭巾,又摸了摸干裂流血的嘴唇。
她怎么還有血?無憂已經(jīng)沒了呼吸,沒了心跳,她想不通,腦袋一沉,就栽進(jìn)了黃沙里,再也起不來了。
也就是一陣被太陽曬的滾燙的沙子吹到她臉上時,她才從疼痛里驚醒。
這是十三的血。
無憂眨了眨眼,卻還有眼淚流出來,她躺在沙子上,看著那好像地獄之門一樣,怎么都穿不過去的沙障,崩潰的大哭起來。
她閉上眼睛,就是十三在颶風(fēng)眼中拿身體護(hù)住自己的樣子。
他的懷抱里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熱浪,沒有沙石!
可石頭在他身上一次一次剌開一個又一個傷口,他的骨頭、他的筋脈四分五裂綻開崩斷!
他的血流到了無憂的臉上,落進(jìn)了沙子里。
無憂才看到那沙子下面,有一棵草。
那是吞海葉,那是長在颶風(fēng)眼,用前來尋找它的人的血肉灌溉,在喧囂風(fēng)沙里生存的吞海葉!
當(dāng)颶風(fēng)眼離開,無憂要把吞海葉給十三時,十三卻拒絕了她。
他說他不愿無憂再被降寒絆住雙腳,他要把吞海葉帶給降寒,告訴他無憂找到了他以為根本不存在的吞海葉。
此刻十三身體都要散架,只被一層骨筋連著四肢,他把頭巾還給了無憂,以比無憂快一百倍的速度腐爛:“我是雪域的一只雪鬼,上岸無涯,尋找苦海女的下落,尋找決劍的碎片……苦海女不能造福雪域,卻能幫助我們讓無涯大陸垮塌,長城隕滅,決劍對傳說地靈皆分有宜,合為匕……”
無憂聽著十三說話。
“可我卻不想這樣做了……”十三抬起手,無憂也抬起手,緊緊的抓住了他。
十三鮮見的笑了:“我沒有抓過人的手,人的溫度會融化雪鬼的肉體,可我寄存這副軀體,卻也沒有溫度……此刻我是人,我能感受恩人的溫度……”
“十三……”
“我叫十三……”十三的身體徹底肢解,一朵冰藍(lán)色的靈魂從那殘害里溜出:“雪域的第十三行者,希望恩人記得我……”雪鬼死后的靈魂能化成自己所念模樣,十三化成了一只冰藍(lán)剔透的燕子,銜著吞海葉飛向了天空,朝南去了。
“十三啊……”無憂蜷縮著身體,她也要成為這沙海之中一片白骨了,她身邊沒有任何人,好似在茫茫人海中苦苦掙扎的每一個真正的世人,那樣無助孤獨崩潰。
可十三把她當(dāng)人,他說無憂的手是有溫度的。
還好他伸手時,無憂毫不猶豫的抓住了。無憂慶幸的哭著笑著,笑著哭著,她閉著眼睛,等待那只燕子飛回來,這上千里的路,又是生又是死,十三雖有秘密,卻也真心待她,降寒把她打入地獄,他把她帶回人間,縱使他是雪鬼,但他也是十三,一口一個恩人叫她的十三。
他怎不亦然是無憂的恩人?他讓無憂知道,她也能遇到真心待自己的人。
無憂閉著眼睛,已經(jīng)不再求生了。沙子灌進(jìn)了她肚子上的那個洞里,冷冷的,有些涼,卻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已經(jīng)感受不到疼了,也不流血了,只是在祈禱,祈禱十三做一只快樂自由的燕子,祈禱寒竹等不到她會離開,祈禱秦愚……
祈禱秦愚別再往南走了……
可她是有貪念的人,倘若已經(jīng)到了南方,已經(jīng)到了縹緲地,五郎能不能走到自己身邊來,把她從沙子里拉出來,把她肚子里的沙子吹出來,讓她去喝一口水,洗一把臉……
“小悠……”她隱約能聽到有人在呼喚她,可她不知道是誰。暴風(fēng)川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荒涼,哪里有人會這么叫她……
可無憂不知道的是,秦愚已經(jīng)走進(jìn)了暴風(fēng)川,他已經(jīng)走到了中心地帶的邊緣區(qū),他能認(rèn)出無憂,能找到襤褸破碎的無憂。
秦愚有龍鱗護(hù)體,雖會有傷口,卻不會像十三那樣傷的那么深,他和無憂目的不同,則繞開了所有颶風(fēng)眼,一直走到了無憂腳前。
他把無憂從沙子里的拖了出來,拍掉她身上的沙子,撕開了自己的衣裳,給無憂裹住肚子上的傷口,另外一半,則把她綁在背上,背著已經(jīng)腐爛,又臭又涼的無憂,往回路走。
不知道什么時候,無憂醒了過來,她看著自己被秦愚背著,他踉蹌的在風(fēng)沙里無聲的跋涉,那狂風(fēng)好似怪獸惡魔,他卻全然不怕,步伐一步比一步堅毅,沒有要退卻的意思。
可低頭看著自己垂在他身前的胳膊,腐肉在外面綻開,蟲蠅繞身,他卻穿著他最愛的衣裳……
她不敢說什么夢不夢的,她只是替眼前的秦愚不值,她眼淚不停的流下,滴在他的肩膀上。
“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