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人就是殺了人,河一定會通,惡魔也必須下地獄。
“天下凡事皆有原則,我奉陛下旨意為北鄉(xiāng)調(diào)水……”秦愚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前方,抬手朝空中拜了拜,繼續(xù)說:“無論如何,我都讓北鄉(xiāng),今年春天有水用!”
秦愚又停頓了一下,才道:“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既然幾位鄉(xiāng)親謀害了于老,就必須付出代價。
被逼無奈也好,情緒失控也罷,是人,就該明白傷天害理的事就不該做,頂天立地的人,就該做事三思,就該為自己釀成的錯誤負責,因此你們拜我也無用,倒不如早早歸家,各司其職,我這就返京拆樓,若一月后沒有水到北鄉(xiāng),我秦五郎歃血為河,給各位澆灌田地!”
無憂看秦愚鏗鏘有力的說完話,掠開衣袍繞過那群蛐蛐就朝前走了。她快步跟上秦愚,耳邊還能聽到他們小聲咒罵秦愚的聲音,無憂不由得抓了抓秦愚的手心,拉著他快步離開了鄉(xiāng)里。
他們上了馬車,秦愚默不作聲,無憂掀開窗帷,看著通往鄉(xiāng)里的路。
恍惚時看見了于念趕著驢車來時的樣子,他年邁的身軀在驢車上顛簸,搖搖晃晃,卻那樣穩(wěn)重,沒有倒傾的跡象,花白的頭發(fā)、月白的麻衣在霞光下熠熠生輝!
那淡然又滿懷期待的目光,隱約又顯得那樣年輕、瀟灑,不像個老頭,像個少年郎。
然眼前的土路上除了揚起的沙土,沒有老頭,沒有驢車,只有霞光,照在灰黃的路上。
“小悠,在看什么?”
無憂聽到秦愚問自己,她慢慢放下窗帷,回過頭:“我在想,百姓千里送行的樣子,是什么樣的?!?p> 秦愚默不作聲,只輕攬著無憂的肩,讓她靠在自己懷里,他低頭,唇抵住無憂柔軟的發(fā)間,輕輕的道:“休息吧?!?p> 他輕柔酥麻的呼吸從無憂發(fā)根一直傳到她心里,心頭的肉都跟著他的一呼一吸顫抖。
秦愚的溫度像是一雙溫柔手,撫慰著她疼痛受傷的魂魄,或許待在秦愚身邊,她也沒那么疼了,沒那么悲傷了。
可她閉上眼時,她又會看見于念手里的那根鞭子,他像在桃源村遇到的,那個坐在牛背上的牧童一樣,像北蠻的牧羊女特蘭一樣,高高的舉起細鞭,細長的鞭子旋轉(zhuǎn)著繞個圈,最后又落到驢背上。
旋轉(zhuǎn)在空中的皮鞭,自由的像離弦的箭,不卑不亢,義無反顧,再無回轉(zhuǎn)。
無憂也再見不到了。
她從夢里驚醒時,馬車還在路上顛簸,秦愚倚著馬車睡著了,胳膊還一直摟著無憂,青君在馬車外和趕車的牧昀低聲說話。
無憂默不作聲,她伸手指劃過秦愚那額頭、鼻梁、嘴唇……她害怕了,倘若有一日,她也再見不到秦愚,會是多痛苦的事。
盡管她的悲痛無法被秦愚所消弭,可他卻能撫慰著顫抖的她,陪伴著顫抖的她,感她所感,念她所念。
可感同身受太難了,他的相守已經(jīng)萬般珍貴了。
到桓王府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秦愚馬不停蹄,就準備更衣上朝,無憂又把他送出門,送到了馬背上,她則站在大門里,看著門檻外的秦愚,揚鞭而去。
晨起的風穿過她的發(fā)間,她扶著青君的臂膀往回走,沉默著一直走到了正堂,詢問齊老今日有沒有客人。
“昨日有文家嫡女、孫氏兒媳送來的拜帖?!?p> 無憂揉著眼睛坐下,接過齊老遞來的拜帖:“孫黎氏是……孫睞孫御醫(yī)的兒媳?”
“御醫(yī)孫浩渺的內(nèi)人。”青君補充。
無憂有些為難的說:“我不會應對她們。青君,我該怎么做?”
“晌午于后庭花園的閑齋備茶納點心,準備閑趣物什?!?p> “什么茶……”
“有御賜的金菊花,山常郡的毛尖,水仙茶,不過當下時令,還得等清明后才有上等的茶?,F(xiàn)下不如泡兩壺銀針,差人去榮祥提兩碟朝露花顏糕,用晨起露水和豆粉、花蜜做的糕點?!?p> 無憂點了點頭,差旁邊的下人去做,然后又被青君勸去更衣。
她的衣擺上盡是泥漬,發(fā)髻也垮塌,只好讓鳴云和畫屏帶她又去換了衣服。
鳴云與畫屏是伺候無憂的兩個丫頭,模樣都沉穩(wěn)文靜,小臉都比無憂要有神采,只是年齡卻比無憂大一些,一般時候無憂不習慣使喚下人,這兩個丫頭便會去猜無憂的心思,她想做什么,會先一步幫無憂去做。
“襯不襯我?”無憂轉(zhuǎn)了一圈,讓鳴云和畫屏看自己,穿的一身里襯墨綠、外是鵝黃色印暗柳明花綾羅紋的衣裳,綠色的披帛上也是一樣的暗柳葉明曇花花樣。
“會不會有些素?”
“王妃喜歡這件嗎?”鳴云拿著手里的那身玫瑰紅的衣裳,無憂搖搖頭,說太亮了。
“春天就該穿的亮一些?!兵Q云說完話,看了畫屏一眼,又道:“不過,王妃喜歡鵝黃色,這件也挺亮的?!?p> “襯不襯?”
“優(yōu)雅端莊,猶如神姿?!?p> 無憂苦笑了一下,她就不該問鳴云和畫屏。
“你們認識那兩位嗎?”
“文氏卿喜愛文墨,攻讀女學,在國子監(jiān)學習。孫黎氏喜愛交際,與京城高門娘子夫人皆有來往。”
無憂點了點頭,她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國子監(jiān)有世家子弟,無憂能知道那些權(quán)貴郎君的事,孫黎氏交際廣泛,京城官宦之事她又能知道十有八九。
后來到了晌午,秦愚也不曾回來,文卿和孫黎氏也在約定時間趕到了。
到達閑齋時,銀針茶、花顏糕也已經(jīng)備齊。
只是那個所謂閑情物什,無憂實在不知道從哪里得。
無憂坐在文卿和孫黎氏中間,卻不知道如何自處,她聽著兩個人說起了年節(jié)時的燈會,立春時的馬球,三月三的春日宴……
“王妃和桓王的親事剛過去沒多久,當時上京簡直萬人空巷啊。”孫黎氏笑著眨了眨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對著無憂,仿佛說話的是那兩只眼睛:“桓王殿下在外是雷厲風行,殺伐果決干大事的人,不知道在王菲面前是什么樣子的?”
“雷厲風行,殺伐果決嗎?”
“上京人都知道,桓王心思縝密,屢立奇功,對臣對民都有絕對的手段。”文卿低了低眸子,然后繼續(xù)說:“此次去北鄉(xiāng)調(diào)水,興許也是馬到成功?”
無憂聽到這里,才明白,原來等自己的是這句話。
“我不清楚,但……五郎說要做的事,都會去竭盡所能,以最優(yōu)法解決?!?p> “最優(yōu)法?”
“上山的路有山路,有驛道,有官道,然若是著急趕路,朝夕不停,官道會被攔截,驛道多曲折,山路又兇險?!?p> “那最優(yōu)的路該走哪里?”
無憂笑了笑,說:“白天走山路,晚上走驛道。官道是不能走的,官道上兵馬奔騰,不是可以走的,應該算是最劣法?!?p> “你去了那么多地方,肯定懂這些?!?p> “一開始我也不懂,教會我的,就是五郎?!?p> “王妃……”
“叫我小悠就好了?!睙o憂打斷了文卿,笑著繼續(xù)說:“我如何叫你們?”
文卿愣了一下,說:“二娘?!?p> “我有小字,叫明玉?!睂O黎氏拉著無憂的手,笑的更開心:“你走遍大江南北,有沒有什么有趣的事,不如將給我們聽聽?”
無憂有些奇怪的撓撓頭:“你們喜歡聽這些?我還以為你們想和我聊女紅,聊什么女學……”
“閨中時想這些想破頭,嫁了人更是男人炕頭家宅那些破事,這輩子就圍著繡臺和男人轉(zhuǎn)了,當然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樣的?!睂O黎氏皺著眉頭,手里轉(zhuǎn)著茶盅,一枝探到閑齋里的樹杈伸到了她的肩頭,繡著海棠花的衣邊和那隱隱泛綠的枝椏招呼著。
是春天,當然是春天。
無憂說一望無際的北蠻,說白雪皚皚的冬地,騰飛的真龍,巍峨的長城,沒有生機的雪原,一望無際的森林,波瀾壯闊的瑯江也有濤停波息的時候,南川以南不是河間陸地,而是一大片土原……
她的眼中,仿佛又能看到那些在路上奔波時所看到的東西,夕陽,雪山,風暴,幽林……
可不知為何,無憂又看向了文卿和孫黎氏,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眼前的花顏糕上:“但都和上京差不多?!?p> “什么?”孫黎氏拿花顏糕的手都頓了一下,她沒想到自己聽的入迷時,無憂卻潑給她一盆冷水:“那要是和上京差不多,那……”
“涂州、燕陽,其實每個州郡都有相似的地方,并非是非去不可。人都有好壞,東西都有優(yōu)劣,尤其是……尤其是上京,這里五湖四海,來自無涯大陸各地的奇珍異寶,能人異士都聚集在這里,在上京,其實就能看到一切了?!?p> 無憂似乎在安慰文卿和孫黎氏,她們走不出上京,降低期待也莫不是一種辦法。
或許無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番話,可能她也在告訴自己,上京就如同世界。
上京,今后就是她們的世界。
中午的時候,無憂一個人用了午膳,她沒等回來秦愚,也就叫上青君吃了。
她問青君,秦愚會不會拆樓,青君說無憂心里有答案。
是的,秦愚一定會拆,他肯定看不慣這樣的事,這棟樓不拆,就會是長在他手心的肉瘤,又癢又疼渾身不自在。
可要拆,又怎么拆?
下朝之后,秦愚就去了東市清月樓,他在樓上就能遙遙的看見那春風樓。
興許過去他就發(fā)現(xiàn)那里新建的樓宇,只是如今才真正在意起來。秦愚沒心思喝酒吃菜,沒坐多久就離開了,他想走近看看。
秦愚和牧昀漫步而去,路上卻撞見了督水使孟開。
他與孟開并肩朝春風樓而去,路上孟開說起今日在早朝上,秦愚請求皇帝批準清查河道的事。
“如此以來,河道清查的事還是會落到督水臺,到時候把關(guān)的,卻是這春風樓最大的東家?!?p> “但若是要正當?shù)牟饦?,必須要有督水臺的準本,說春風樓,就是不能建在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