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告密?”皇帝放下手里的奏折,抬起混沌的雙眼,看向眼前那還沒長高的孩子。
“對,兒臣要告訴父皇,兒臣的幾個哥哥,會到現(xiàn)在這樣,幕后主使另有其人?!?p> “你如何得知?”皇帝站起身,邁著年邁的步子,走到龍案前面。
“因為我每日都出入此兇手的府邸?!?p> 皇帝暗自捏了捏手心,秦婉兒說到這里,他就已經(jīng)明白了。
“荒唐!”
四下的奴才全都跪了下來,只有秦婉兒,竟然還筆直的站在那,墨硯擺手叫她跪下,她卻熟視無睹一樣,繼續(xù)挺著胸脯說:“對,這個人不是三哥,不是二哥,不是五哥,和七哥也毫無關(guān)系?!?p> “夠了!”皇帝阻止了秦婉兒繼續(xù)講下去,他憤怒的振臂伸手,指著秦婉兒,勃然大怒的吼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小小年紀(jì),不好好讀書不好好學(xué)規(guī)矩,敢在這妄議朝政!”
“我好好讀書好好學(xué)規(guī)矩,可最后呢!”秦婉兒憤極而泣:“我沒有母親沒有兄弟,他們都死了,我的父親,現(xiàn)在在干什么,您要袒護兇手嗎?!”
“膽大妄為!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秦婉兒可笑的扯了扯嘴角:“我生在皇宮里,自小就在這,沒有見過他們口中的父親,如此,我又有什么呢?我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我在說真相,我秦婉兒,要主持公道!”她的眼睛瞪的渾大,站立在那里如同鐵面無私的神明,得意又決絕。
“公道?”皇帝滿不在乎的大笑了兩聲,問:“你說,公道在哪?!”
“就在這食盒里!”秦婉兒指了指自己左手提著的食盒。
皇帝冷哼一聲,看向食盒,可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忽然,他的視線就被一層熾熱的液體糊上了。
只聽見墨硯大叫了一聲,接著就讓通傳立刻傳御醫(yī),皇帝伸手抹了一把臉,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手的血。
他早年在戰(zhàn)場廝殺,什么慘烈的場面不曾見過?
可他如今看到的,卻叫他渾身戰(zhàn)栗。
才到他肩膀的少女,渾身是血、面目猙獰的杵在那,她目光恐懼,神態(tài)痛苦,猶如被厲鬼撕開了五臟六腑一樣,朝他求救……
秦婉兒猶如一片鴻毛倒下,皇帝還怔怔的看著她。
“婉兒……把父皇的衣裳……弄臟了……”
她抬起手,擦了擦龍袍上的血跡,沒等到皇帝下身,便撒手人寰了。
皇帝卻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抬手擦了擦秦婉兒臉上的血,有些失神的問:“這是婉兒?”
“陛下……”墨硯跪倒在一邊,不敢說話。
皇帝慢慢把秦婉兒抱到懷里,看著他的孩子:“這是婉兒……”他半天也沒流出一滴淚來,可他卻覺得有那么一根棍從他脊梁里穿進去,把他死死的釘在那!他看著秦婉兒,她的臉上卻交相閃過秦端、秦艱、秦騏他所有孩子的臉龐,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再也睜不開眼的秦婉兒。
他最小的小公主,最可憐的小公主。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皇帝又把手上的血跡往身上抹了抹,再次去給秦婉兒擦去臉上的血,可他擦不掉了,干涸了的血漬,印在雪白的肌膚上,滲透進她的骨頭血肉,再也洗不掉了。
昏暗的宮殿依舊昏暗,原本金燦燦的龍袍,卻被自己孩子的血染遍,顯得竟比黑暗的宮殿還要暗淡無光。
看著屋檐上的雨簾,恍惚間,卻好似不斷線的淚珠,她的淚,在那午夜中,無比的晶瑩,那夜并沒有月亮,黑的猶如大地之外的宇宙盡頭,可……
無憂卻能從秦婉兒眼中看到一線光芒。
她從夢里醒過來的時候,光芒也消失了。
畫屏拍醒了她,說是秦愚回來了。
無憂翻身坐起來,撐起傘就往外走,就看到雨里那么一抹黑影,他沒有打傘,就從雨里走到無憂的傘下。
“五郎……你回來了,你不是打算……”
“什么都瞞不住你……”秦愚的臉上淌過一行一行的雨痕,眼底流轉(zhuǎn)著淚光,他垂著眼眸,不曾看無憂:“但已經(jīng)不需要了?!?p> “為什么?”
“婉兒……已經(jīng)做到了?!鼻赜蘩湫χ?,繼續(xù)說:“她吃下那百花酥,是秦躍試探她的,秦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才叫她吃的?;蛟S去告密的路上,她也明白了秦躍的用意?!?p> 無憂聽不懂秦愚在說什么,但她清楚,秦愚似是要做什么了。
“五郎……”
“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秦愚搖了搖頭,用濕漉漉的手握緊拳頭,顫抖的身體在雨里還是在痛恨之中戰(zhàn)栗:“她一定要趕盡殺絕嗎?她到底是為了什么……”
“五郎,你不可能理解她的所作所為的,你們不是一路人……”無憂扶著秦愚的肩膀,可秦愚卻猛然抬起頭,猩紅的眸光滿是殺意,他第一次將心中的憎惡表露的這般無遺!
“她還是個孩子……”她在昏暗的宮道上,提著那抱著葡萄的兔子燈,走在那樣高聳巍峨的高墻間,卻為了身后那樣一個高大的男人領(lǐng)路。
初見時她只到秦愚的腰間,那是個真真正正的孩子,她跟在秦躍轎子后面跑,一直到后來,她長高了,長的能和秦愚并肩走,孩子的個子如同麥苗竄天長,可她卻一直那樣瘦弱,沒有心思卻滿腹心事。
“五哥終于回來了?!?p> 那樣殷切的目光,她告訴秦愚,回來了就不晚。
“我要殺了她,我一定要讓她死……”秦愚看向自己的手掌:“不就是擺局嗎,她從沒見識過我的本領(lǐng),我還有青君,借刀殺人栽贓嫁禍,讓她嘗嘗被自己的手段折磨的滋味!”
“五郎!”無憂一把丟下了傘,她雙手捧著秦愚的臉,在雨聲之中高揚起聲音:“別傻了!”
“婉兒死了,就那么慘死在大殿上!”秦愚一把抓住了無憂的肩膀,崩潰的大喊:“都是秦躍害的!”
“那你就要成為她嗎?!”
秦愚沒有回答,無憂才繼續(xù)說:“你要的是害死她,還是公道?!太子、三皇子、婉兒他們要的都是公道,她要得到報應(yīng),也是她該得來的,不是你為了泄憤得來的!”
無憂的聲音絕于耳時,秦愚耳邊嘈雜的雨聲忽然寧靜,有一縷清風(fēng)拂過耳畔,又裹挾著幾片雪花。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莫要被蒙蔽了雙眼?!?p> 清彌的話忽然響起,聲音再落下時,雨聲回歸,他回過神只看到無憂正看著自己。
“那我,就去找人主持公道?!?p> 他蒼白的臉頰上沒有半點血色,悲傷欲絕時人都變得木訥了。
無憂看他轉(zhuǎn)身離去,她追出去的時候,秦愚已經(jīng)搖搖晃晃的上了馬背,他一路去了皇宮,進了長歌殿,吳皇后看著濕透的秦愚,見他沒有說話,而是直接跪在了自己面前,呈給了自己一封小心包藏的信。
“這是長兄的遺書?!?p> 吳皇后愣了一下,抑制住內(nèi)心的傷感,拆開信封一字一句看了下去。
“一切決斷皇后來奪,后宮出過事皇后一定心中了解。當(dāng)初那個寧依如何死的,那個頂替的家伙,來自哪里,我相信皇后都清楚,之所以一直沒有下文,是因為什么?!?p> 看完信紙的吳皇后臉色煞白:“祈夜旦平……請四季安……”
“皇后……”古琴擔(dān)心的扶住已經(jīng)落淚的吳皇后。
吳皇后擺擺手,伸手扶起了秦愚:“阿躍也是本位的孩子……本位不是要隱瞞,只是本位害怕,查到那廝是蘇府的人,便不敢查了……”
“那如今呢?”
“你為何會想起叫本位作證?”
“過去死的都是您的孩子,怎么包庇都是您情愿受著的,可婉兒,是文氏的孩子,若再不主持公道,千秋之后,后人如何談?wù)?,眼前之下,人們?nèi)绾蚊鎸???p> “桓王殿下!”古琴喝了一聲,卻被皇后打斷了。
她點了點頭:“五郎說的有道理。本位身在皇后之位,主持公道,本來就有本位的一半責(zé)任?!彼龂@口氣,繼續(xù)說:“阿躍非常聰明,從小到大都想得到陛下的認(rèn)可,想要證明自己不比兄弟們差……”她的目光越過秦愚,好像看到了那個明媚單純的秦躍。
“可她是個女孩子,本位怎不知道,陛下縱容她暗地里參與朝政,只是為了用她制衡皇子??伤缇兔摿吮菹碌墓烧屏?。
她不是個工具,是個人就有野心,”
吳皇后晃過神來,目光移向秦愚:“五郎想當(dāng)皇帝嗎?”
秦愚抬起眼睛,他看著吳皇后,搖了搖頭:“這并不重要?!?p> “為何?”
“因為我不可能當(dāng)上皇帝。”
秦愚和吳皇后拿著秦端的信去請皇帝命,給秦愚一個機會,徹底查清所有的事。
看著龍案下跪著的兩個人,一個是妻子,一個是侄子。
他有些可笑的問皇后,怎么來指證自己的親女兒。
吳皇后正襟道:“天下混沌,山河潦倒時,民心不穩(wěn),天下不公,陛下貴為天子,乃是公道之主持者,錯事不能再錯下去,否則就會釀成更大的錯誤,永無止境的悲劇,該停止了?!?p> “皇后這話……”皇帝放下手里秦端的信,繼續(xù)說:“朕想知道,這悲劇是何時開始的?!?p> “從陛下想要從先帝身邊奪走阿涼娘子開始?!?p> “荒謬!”皇帝震怒,一把拍案而起。
“怪只怪在我們這些長輩身上!五郎一直都只是孩子,究竟為何,孩子們怕他,臣子們怕他,陛下也怕他?!”
“誰怕他了?”
“阿躍。她多次行刺五郎,二郎呢,派殺手追殺,陛下……”皇后遲疑了一下,道:“讓他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
皇帝意外的沒有震怒,他竟然沉默了,或許這些事他都知道,但,他能做什么呢?
像現(xiàn)在眼前這兩個人正在逼自己做的一樣,親自殺了自己的孩子嗎?
“證據(jù)呢?”
“太子證詞,婉兒吃的點心,都可以證明?!币恢睕]說話的秦愚這時才說話。
可皇帝卻來回踱了兩步,咳了兩聲,才說:“決劍已經(jīng)到上京了?!?p> 秦愚愣了一下,卻沒敢吭聲。
“朕知道,你那里有一塊碎片?!被实鄄[了瞇眼睛,說:“你給朕碎片,朕給你公道?!?p> “臣要什么公道,公道是給死去的人的。”秦愚皺眉。
“這可是你拒絕的?!被实劭戳丝醋雷由系男偶?,又看向秦愚:“不要公道,也要給碎片?!?p> “憑什么?”
“憑朕是天子!”皇帝忽然高昂的聲音嚇的連吳皇后和秦愚都哆嗦了一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振臂高呼:“朕要什么,難道還要講條件?!”
“陛下……”
“皇后累了,回去吧?!被实蹞]了揮手,就叫宮娥把皇后給架了出去。
文淵殿內(nèi)只剩下秦愚和皇帝,他才有些老態(tài)龍鐘的走下臺階,來到秦愚身邊:“有些人是殺不得的。
老七還沒回來,朕不可能拿你制衡老七?!?p> 因為皇帝從沒有把秦愚當(dāng)做一個選擇,倘若他讓秦愚制衡秦昇,無疑是告訴世人,和秦昇搶皇位的是秦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