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挪了挪自己冰冷的身子,卻發(fā)現(xiàn)沒法動彈,她的胳膊凍的發(fā)紫,腿被一個千斤重的東西楔在雪里,如何也抬不起來。
而身邊的,那滿臉發(fā)紫發(fā)紅的凍瘡,滿頭滿身雪的怪物是秦愚!他像是被冰封了的雕塑,一動不動,只有那干裂的嘴唇在往外滲著一滴兩滴鮮血,可連那血漬,不久也結(jié)了冰。
那千斤重的東西忽然就不楔無憂的腿,而是壓到了她的心,那支離破碎的心,直接被揉的粉碎!滾燙的淚水灼燒著她的臉頰,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間似洪水一樣占據(jù)了她的身體。
秦愚的胳膊還死死的圈著她,就像是在冬地的牙市,在暴風川,在長城下!他毫不猶豫又用盡那肉體凡胎之性命的所有力氣,緊緊的抱著她,從沒有放松過。
是他夢魘后似夢若醒的紅著眼框,發(fā)瘋的許諾,不許任何人傷害她。
他才是陷得最深的傻子,早在卿門道上,那白衣高馬,紅色披帛飛揚下的姑娘,那幽深樹林里,站在血泊中憂傷寂靜的凝望自己的小悠,那在他肩頭唱著歌的小悠,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抓好你相信,又不愚弄你的人?!?p> 無憂這一路才反應(yīng)過來,她是一個十足的傻子!她為什么不和他多說幾句話?她好想一句一句叫他五郎,跟他說路上的濯明,說癡情潭,說華和魏嘗,為什么?
如今看著緊閉雙眼好像再也不想看她的秦愚,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他會離開自己。
他有無數(shù)個來世,可他的今生只有一次,無憂卻有那么多次!
可她重生的每一次,秦愚都在她身邊。
無憂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五郎,可他卻沒有一絲半點的反應(yīng),他像冰雕一樣冷,像石頭一樣硬。
她要叫無數(shù)次五郎,要把他的靈魂抓回來!她沒有叫住寒竹,她不能再失去五郎了!
他們?yōu)榱诉@該死的人世間,豁出性命難道老天爺都看不到,一定要他枉死嗎?!
無憂悲痛欲絕,力氣也要耗盡,卻也無法掙脫這沉重的馬車,最后她只能流著淚水,看著眼前倒在自己身邊一動不動、臉上布滿凍結(jié)冰霜的秦愚,悲痛的她渾然不知已經(jīng)淚流滿面:“要不我們一起死吧……我不想再活過來了,我跟你一起死吧五郎……我們就死在這好了……”
或許真的掙扎不動了,好像是凍僵的蠶,在雪地里無法動彈。
如若到此處就是死亡,她愿意陪他臭陪他爛,死亡是盡頭的話,她也算對天地所有都仁至義盡了。
能讓她繼續(xù)活下去的就是秦愚,秦愚的好秦愚的壞都讓她能肆無忌憚去做無憂,如若不然,她活著還是什么呢?
她恨透了苦海女。
可她不該恨自己,這世上除了秦愚,只有她自己會愛自己。就像她想要秦愚像自己愛他一樣愛自己。
可到如今她卻覺得,自己愛秦愚所愛的,比起秦愚的愛,這樣遠遠不夠。
仿佛是彌留之際,她慢慢閉上眼睛,卻覺得眼前白花花的雪和天之間多了一點黑影,像是人,像是死神。
可她看不到了。
但無憂心里有一個答案,她知道,這個黑影是喀爾丹羽,一定是他。
等她再睜開眼時,就已經(jīng)在溫暖的帳屋中了。
無憂翻個身就坐起來,跑出帳屋迎面撞上了喀爾丹羽。
他穿著甲衣,披著毛皮披風,烏青的下巴,疲憊的神態(tài),眼神卻無比凜冽,但在見到無憂時,那凜冽的和寒風一樣的目光,卻溫熱起來。
“他沒有死?!?p> 無憂看著喀爾丹羽,又看了看周圍的帳屋,問:“這里是哪?”
“淪陽西,塔千草原?!?p> 無憂回頭看向遠處起起伏伏的方向,猶豫了一下,才問:“為什么不在淪陽,跑到這里來?”
“幫草原上的部落撤到東邊去?!?p> 無憂低了低頭,她也是才發(fā)覺,這里都是衣衫襤褸消瘦蹣跚的難民。
“這只是一個部落,淪陽東,那里有七個部落的難民。”
她走過喀爾丹羽,放眼望去,不敢想那么多百姓,如何在淪陽東邊的荒原上生活。那里還有原住的牧民,他們會不會爭牛馬,會不會有生路,最東邊是長城,往南是大津官兵,他們能去哪?
“五郎在哪?”
喀爾丹羽沒有說話,直接帶無憂去了另外一個帳屋。
“你們的馬車真結(jié)實,我?guī)Я撕脦讉€人才把車翻過來。”
喀爾丹羽讓開身子,背后的無憂就看到了床上躺著的秦愚,他被裹在厚厚的毯子下面,一個姑娘在給他灌藥,只是他還沒有醒,也就看不見這美麗的北蠻姑娘了。
“死不了,他沒掉雪里,還沒你凍的厲害,不過沒你的肉長得快?!?p> 無憂坐到了秦愚床邊,抬頭朝喀爾丹羽道謝。
“你不要和我客氣?!笨柕び鸬难劬χ虚W過一縷心痛,而后側(cè)過身,說:“如今所有人都想雪鬼全死光,可惜連苦海女都束手無策?!?p> “救世人的,只能是你們自己?!?p> “連銀甲都沒有消息?!笨柕び鸱藓薜倪o拳頭,他想當這個英雄,可銀甲都不愿他做這個英雄。
無憂站起身,走到喀爾丹羽面前:“那么久不見,你怎么還是這么愛糾結(jié)。”
“好兒郎都想建功立業(yè)?!?p> “你都是喀爾丹王了,還不算嗎?”
“本來并不是我的。”
無憂沉默了,她知道,讓喀爾丹羽釋懷是不可能的,他血刃的是自己敬仰的父親,這個位置,對他來說就是血肉模糊骯臟不堪的。
她只是拍了拍喀爾丹羽的肩膀,沒有再說話。
而喀爾丹羽卻反手抓住了無憂的肩膀,無比絕望的目光如利刃一樣捅進無憂的身體:“我的決劍碎片都丟了,我打的仗都敗了,我的國是不是也要沒了?!我該怎么辦無憂,我到底該做什么?!”
無憂震驚無措的看著垂著頭顱,崩潰無比的控訴的喀爾丹羽,比起對他的恐懼,如今的心痛卻占據(jù)了她的身體。
沒錯,他是個可憐人,無比可憐的人。
“放開小悠。”
不知道什么時候,秦愚竟然醒了過來,他拖著虛弱的身體爬起來,疾步走過來,一把將無憂拉到了自己身后。
看著警惕且充滿敵意,甚至殺氣騰騰的秦愚,無憂撫了撫他的背,然后又走到喀爾丹羽面前,他一臉愧怍心虛,說不上來他在想什么,只是不敢直視無憂。
而無憂卻忍著頸椎里的刺痛,低下頭直視著他:“你想不想去看看寒竹?”
喀爾丹羽忽的抬起頭,兩眼發(fā)光:“你愿意讓我去看她?!”
“這從來都不是我有資格允許不允許的事啊?!?p> 喀爾丹羽神采奕奕的離開了帳屋,秦愚卻有話說,他說想去一趟妙手門。
“你哪里還不舒服對不對?”無憂扶著他坐下,憂心忡忡的望著秦愚,
秦愚搖搖頭,說他想問問那里的神醫(yī),劍氣的傷害,難道一點都抵御不了嗎?
聽到這,無憂有些哭笑不得,卻還是滿足得很,她拍拍秦愚叫他躺在了床上,自己也鉆進他懷里,暖烘烘的滋味瞬間包裹著她。
這才是對的,他雖然周身冷,可身體是燙的,手心是燙的,心是燙的,目光也是燙的。
無憂不知不覺又哼起歌,哼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想起,原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哼這首歌了。
“每次你唱這個歌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心里又在想什么拿定主意的事了?!?p> 無憂笑了笑,迷迷糊糊的閉上眼:“對,去看寒竹路上,我們?nèi)ッ钍珠T?!?p> 妙手門在荒原上,它和千機樓一樣,都在地下,只是千機樓是一個大市場,而妙手門,只是一間地下閣樓。
無憂和秦愚跟著喀爾丹羽的難民隊伍往東走,一直走到了一棵罕見的柳樹下,這柳樹樹干粗大,少說要長了幾十年,喀爾丹羽說這柳樹旁有一個開關(guān),一拉就能進入地下。
他讓部下安排難民繼續(xù)前行,然后帶著無憂和秦愚去了妙手門。
妙手門掌門聽了秦愚的話,只說要和無憂單獨說幾句話。
無憂就面對著這個已經(jīng)瞎了一只眼睛的神醫(yī),說了自己的來意。
“你是來治病的,為何叫老夫去治他呢?”
“他病得不輕?!睙o憂托著下巴,笑著說。
老瞎子笑著嘬了一口手里的煙斗,指著無憂道:“你真是奇怪,骨痛猶如錐楔,好似刀刮,你竟還裝的像個沒事人一樣耍戲老夫!”
“我沒有耍戲您,他心病太重,我怕他以后會傷心?!睙o憂收起笑容,垂下腦袋,下一瞬眼淚就要掉出來。
“人生在世如何無憂無愁?”老瞎子嘆口氣,繼續(xù)說:“人早早晚晚都是要傷心的,不傷心,怎么知道開心多美妙呢?”
“可我不需要他珍惜開心,我覺得開心這件事,多多益善?!?p> 無憂摸了摸手腕上的珠子,一股溫熱的暖意就鉆進了她被刀刮被錐楔的身體里。
站在門外的秦愚等了良久,才見老瞎子出了門,他緩步走到秦愚跟前,踱來踱去,最后沉吟著站到了他身邊。
他看向這妙手門的回春閣樓:“閣下是否覺得,這回春閣樓像是井下一樣。”
“不像。”秦愚搖搖頭:“妙手門的行者遍布天下,行醫(yī)治病,是窺世治世的君子?!?p> “你說的是妙手門,那我這回春閣樓呢?”
秦愚思慮了一下,沒有回答。
“這里是地下,可幾乎每日都有不同的病人來到這里,他們可能是心狠手辣的殺手,可能作奸犯科的亡命徒,可能是王孫貴族,也可能是落魄乞丐,他們慕名而來,無功而返或滿載而歸,失去得到著。
老夫總愛問人我是不是井底之蛙,目的不在我是否清楚,清者自清,老夫是醫(yī)者,做任何事都是為了患者?!?p> “我沒有病?!鼻赜扌α艘幌?,接著卻又收起笑容:“掌門想讓我放棄嗎?”
“不,是放下。”他轉(zhuǎn)了個圈,站到了秦愚另外一側(cè):“人固有生死,用情者將他人生死看的更加可貴。
生命有貴千金,醫(yī)者不僅要知此道理,更要知道,于生者,死亡的警戒是必然,死亡的放下是迫然。
知道如何珍惜生命,放下失去,是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p> “我失去的夠多了?!鼻赜薨櫰鹈碱^。
老瞎子嘆了口氣,道:“你知道為何我知道我不是井底之蛙嗎?”
“為什么?”
“我不將自己困在任何一個地方,我是個瞎子,但我從不覺得自己看不到東西?!?p> “你看得透人心,看得透生死,卻看不到外面是在下雪還是春天的蒲公英。四季輪回朝霞落日,這對我來說是最真實的東西,我能感受到無憂在我身邊時我的感受,更能覺察到若我失去無憂會變成什么樣,這是真實的東西。
你之所以會勸我放下,是因為我失去的一切都真實的發(fā)生在我身上,而不是你。
倘若是你,你會安心等著她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