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致秀坐上鸞車,忽回頭問道,“陛下,那兩只獅子呢?”
趙元沖笑道,“那獅子是珍奇之物,既然你已經(jīng)出來了,獅子自然不能傷著,放了?!?p> 楊致秀頓時大驚失色,她不顧雯音的拉扯跳下車急道,“不能放,不能放!里面還有人!”
趙元沖看她神色很是激動,也是一驚,問道,“什么人?”
“那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趙元沖安撫住她,一邊吩咐人帶著刀劍生肉回洞窟去查找,一邊道,“別擔(dān)心,此時并未聽到求救叫喊,想來不會有事。”
尋人的侍衛(wèi)不久便折回,說是洞內(nèi)只有兩頭獅子,并無活人,尸骨也未見到,只是在洞口有一灘血跡,看一路痕跡像是順著鐵柵欄旁的槐樹爬出去了,應(yīng)是出洞之時被獅子傷了,性命無礙。
楊致秀心中一揪,卻終于安靜下來,重又坐上車,將洞內(nèi)之事說了一遍,反復(fù)囑咐道,“一定要找到他,他重病在身都肯冒死救我,不止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是個難得的好人?!?p> 趙元沖聽罷,皺了皺眉,喃喃道,“姓木的年輕人?掖庭太倉的奴隸歷來都是罪臣家屬,沒有大赦是放不得的。”
楊致秀眸色瞬間黯淡,“...真的?”
趙元沖思索片刻,“雖不能釋放,但給他派個其他輕松的差事也是可以的,你不必?fù)?dān)心,他既拼死救了朕的愛妃,朕自然會賞他?!?p> 楊致秀這才緩緩?fù)鲁鲆豢跉猓蚕滦膩怼?p> 趙元沖忽挑起車簾,厲聲對隨行之人道,“傳朕旨意,馴養(yǎng)監(jiān)內(nèi)官胡作非為貪生怕死,險些害楊妃葬身獅口,讓他們都去司役署服役吧,這輩子不用再回馴養(yǎng)監(jiān)了?!?p> 楊致秀雖也覺得那些太監(jiān)委實(shí)可惡,但如此懲戒未免有些過了,但心知圣命難違,不好再開口,于是靜靜垂首一旁。
謝玿逃出柵欄,跳下槐樹,已剩下最后一口氣。
鮮血浸透了后背衣衫,獅子那一爪打在背上,頓時便皮開肉綻,痛不欲生。她蹌踉了幾步,模糊間看到遠(yuǎn)處憐音灰頭土臉衣衫凌亂的模樣,終是心中一松,眼前一黑,身子緩緩倒下。
清醒時,只剩幾乎哭啞了嗓子的憐音,她勉力一笑,嘶聲道,“傻丫頭,我又沒死,哭什么?”
憐音儼然已是力竭奔潰,哭道,“我到太倉找你,可是阿玿...你為何要如此?你真不拿自己的性命當(dāng)回事了么?!我...我想找皇上救人,可...可不知為何,憐音見不到辰良見不到陛下??!阿玿...”
是啊...她忘記了,她如今只是個身份低微的末等宮女,怎么可能隨便見到皇上?或者說...有太多人不希望她見到皇上。
于是,她被侍衛(wèi)趕回了掖庭,走投無路,只能獨(dú)自趕往獸房,卻實(shí)在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可幸好,她見到了阿玿,她還活著...
想起方才之事,謝玿心中怎會比她好過半分,但見她如此,只能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我好得很呢,怎會有事?”
憐音哽咽著抬起身,將身后那一盆換洗過的水端過來,放到她眼前,只聞血腥濃重,盆中殷紅不見底色...要留多少血才能成這樣?
謝玿驀地一驚,始覺背后錐心般陣陣疼痛,一時無話可說。
“阿玿,你...你不想活,也不能...不能這般送死啊...”
謝玿默然一會兒,嘆息一聲,勉強(qiáng)笑道,“我若是不想活,怎會逃出來,憐音,我再是過不下去,也不會尋死上吊做矯情之態(tài),你放心?!?p> 憐音猶豫著看她,見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啰嗦就是徒添傷悲,只得再三哄她記得換藥,遂悄悄離去。
安民詔書一經(jīng)頒布,士子間的議論自是少了許多。這并不是因?yàn)樗麄冋娴那?,而是怕了?p> 兩位先皇近臣、當(dāng)今大儒起草的詔書,若非這些人實(shí)在不想讀書了或者擺明了要造反抗旨,那自然是沒人再敢說什么。
而朝中經(jīng)過方縉奚一事,聰明人都安分了,不聰明的也早就下獄了。隨后,競寧帝趁機(jī)重置尚書省,總領(lǐng)六部文事;設(shè)置樞密院,總理軍務(wù),掌虎符,賜發(fā)兵之權(quán),卻無統(tǒng)兵之職,而禁軍與各邊軍有統(tǒng)兵之職,卻無發(fā)兵之權(quán);設(shè)三司,總理財務(wù),削減丞相職權(quán)。這些機(jī)構(gòu)可謂三足鼎立,卻只聽命于皇帝,因此一時王權(quán)集中達(dá)到成周遷都以來鼎盛之刻,真正九五至尊萬人之上。
所謂上行下效,有這樣一位皇帝,皇宮里各個局署更是閉緊嘴巴埋頭干活,只怕哪天一個不小心讓人揪住小辮子,內(nèi)官不聞不問不姑息,咔嚓就給砍了。
就連司役署這種專管雜役的地方最近也勤快的很。
正好遇上連夜大雪,如今積在地上足有一尺來厚,御花園的梅樹也被壓斷了花枝,太極殿前更是雪封路滑行走不便,司役署深夜派了大量人手清掃。然而,這等時節(jié),又是夜風(fēng)凜冽滴水成冰,在外頭站上一刻皮肉都被刮得生疼,要徹夜打掃...無異于受刑,但好在掖庭被充入為奴的不在少數(shù),這些人的死活實(shí)在無關(guān)緊要,此時恰好用得上。
秋掃落葉冬掃雪,淪落于此,謝玿也沒什么好抱怨的。只是,這奉天殿太冷,冷到讓人心中疼痛。
衣衫單薄,頭發(fā)散亂,雙手僵涼的握著掃帚,她只能下意識的躲進(jìn)角落,眼睜睜看著那羽氅華服的女子走過。冬雪肆飛,她躲進(jìn)趙元沖的臂彎,巧笑連連,那艷麗明媚的臉孔上情濃的蜜意,襯得謝玿如風(fēng)雪中的一片殘葉,身子簌簌發(fā)顫。
那點(diǎn)情早就消亡了,不是么?
可是恨么?
呵...對啊,怎么能不恨呢,不早就不共戴天了么,如今多這點(diǎn)小小的痛意,也沒什么...
沈雁杳的笑卻暖如春風(fēng),暖了君王今日本就大悅的圣心,“陛下答應(yīng)給臣妾的賞賜呢?”
趙元沖小心翼翼牽著她在剛剛打掃仍顯濕滑的地上走過,“那還不簡單,你想要什么?”
沈雁杳道,“金銀俗物臣妾不稀罕,只是...臣妾近來被姑姑看著不許出門,好悶的,陛下便賜臣妾御臺聽?wèi)虬??!?p> 趙元沖呵呵一笑,“御臺聽?wèi)??這宮里哪里有什么御臺,你喜歡聽?wèi)螂藿腥私o你臨時建一座戲臺便是,就在你宮里,如何?”
“那臣妾就先謝過皇上了?!彼Φ迷桨l(fā)甜膩,容色也愈加艷麗,在別人看來,真正是美人傾城,寵冠后宮也不為過。
而趙元沖的反應(yīng)也不過爾爾,他仍是淺淡微笑,拉了拉她肩上墜下去的斗篷,道,“你如今懷有身孕,這是朕第一個孩子,朕自然高興?!?p> 地上雪痕衣上濕。不知不覺,天空又飄起飛雪,雪碎在她凍僵的臉上,片片無聲,又浸濕衣衫,透骨冰涼。
可謝玿想起來,趙元沖卻喜歡雪。
舊時,每每初雪,他都要激動開心的像個孩子一樣。
呵...雪有什么好的?她不過覺得冷而已。
那樣的嬌聲,太刺耳。那樣的溫言細(xì)語,太傷人。
終于再沒有什么欺騙了,第一次這樣面對著事實(shí),也好,他終于說了,那是他第一個孩子,他很高興。
若當(dāng)初甘忍屈辱仇恨應(yīng)了他留在奉天殿,只怕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成為宮闈笑柄,幸好...幸好...
而...那人曾經(jīng)愛過自己么?呵...只怕他愛的是這萬里江山,是這巧笑傾城的朱顏吧...
如今,驚夢一覺,夢醒空空。
趙元沖將沈雁杳送到大殿門口,并未再多往前走一步,道,“雪天路滑,轎子慢著些,仔細(xì)摔著?!?p> 沈雁杳笑著看他,還未答話,卻一抬頭,見一旁良公公神色怪異,似是頗為震驚不可置信,她不由一驚,立時走神。
趙元沖自然也被驚動,轉(zhuǎn)向辰良,不悅道,“怎么了?嚇成這樣?”
辰良訥訥回過頭,嘴巴開了又合,看著趙元沖,驚詫道,“奴才...奴才似乎看見...看見...”
趙元沖不耐煩的蹙眉催促,“什么?!”
“奴才方才...似乎看到謝...”
他話音未落,只見趙元沖一個箭步搶到前面,那焦急四顧的模樣讓沈雁杳陡然愣住,被君王驟然放開的手還懸在半空,而多情的眼眸卻已漸漸冷了,幽暗著,閃爍著,如毒蛇吐著信,一股置人于死地的怨氣。
趙元沖尋了良久,落寞回身,先是面色平靜的送走沈雁杳,然后苦笑著問辰良,“辰良,你看清楚了?”
辰良此時亦是呆住,結(jié)巴道,“只...只是像...不...不過,不大可能是...”
是啊,如她那般,又怎會肯來看自己一眼。
趙元沖哭笑不得的看他,自苦般的低笑一聲,自語道,“不大可能...怎么可能呢?她又怎肯偷偷跑回來看看朕。朕原本盼她漸漸改了脾性,也能了解朕心里的凄苦寂寞,回心轉(zhuǎn)意,可...”
辰良聽得心下難過,道,“陛下若是真想她,就...就...”
“就如何?”
“就帶回來吧?!?p> 趙元沖低嘆一聲,“帶回來又有什么用?那天你不是也看到了,若不能等到她自己心甘情愿,便是我將她強(qiáng)鎖在身邊,也無濟(jì)于事?!?p> 辰良也跟著嘆息一聲,勸道,“陛下也無需過于憂慮,憐音已經(jīng)自行去掖庭宮照顧了,若是有一絲回轉(zhuǎn),定會來告知陛下?!?p> 趙元沖點(diǎn)點(diǎn)頭,又在紛飛大雪中呆立片刻,才轉(zhuǎn)身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