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歲宴當天,家里忙得熱火朝天。丫鬟婆子都去前面端茶遞水待客,凌鐺可算是沒人寸不離身的跟著,家里忙成團,她落了個清靜。
趴內(nèi)院正堂的二樓欄桿上望門廳園子,大門大敞,迎客接禮,門外廳里停滿了轎子。再往里,就是二堂連著花廳,外男女眷隔了長簾子分席而坐。
凌鐺瞧了一會熱鬧就不新奇了,她只能眼巴巴見著他們嘴皮子開動,她是一個字也聽不到,無聊得很。
目光一偏,掃到側(cè)院太湖石假山旁立了個人,正仰臉朝她望。
是衣帽簇新的凌淮,一身銹了紅邊的窄袖新袍,還特意戴了根紅帶額箍,活脫脫一富家公子哥模樣。
凌鐺朝他招手,他迎著日頭對她笑。
他提步往內(nèi)院來找她,她趕緊往樓下跑。
她一大早天不亮就被撈出被窩盛妝打扮,裙上還專門墜了配飾帶子,頭上掛了不少玉珠釵子。跑起來環(huán)佩叮當嫌礙事,她索性一手抱著裙擺,一手抓著發(fā)飾,兩步做一步跑下樓去。
凌淮剛踏上臺階,凌鐺忙抬起手沖他打招呼,迎面瞧見一個婆子急沖沖過來,她嚇得忙不迭躲柱子后面。
沒法子,凌靜平日里管她管得太緊,簡直魔怔的地步,她和凌淮已經(jīng)半個月沒說上一句話了。
“人走了,現(xiàn)在沒人了?!绷杌床恢裁磿r候來到了柱子前。
凌鐺趴柱子上,冒頭向外張望了一圈,真沒見人,她才松出一口氣,說:“你剛站在假山那兒做什么?”
“等你?!?p> “沒讓你上前面幫忙?”
“忙完了?!?p> “分明是跟他們玩不到一塊兒,待著沒意思,才溜了出來?!彼伎匆娏耍栳鸵粠秃⒆油娴脻M地打滾,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樹影底下。
“你一個人待著也沒意思?!?p> “沒意思透了?!绷梃K分不開纏作一綹的流蘇,雙手舉頭頂解得吃力。
“我來吧?!彼舅媲疤嫠?。
凌鐺低著頭,見到他腰間掛了個小囊。
小囊她眼熟,經(jīng)她手做的,送他的生辰禮。小囊本來是拿來裝扇子的扇袋,奈何她手藝不行,折扇被她一削二改,做成了一柄巴掌大的小竹扇。
扇子做壞了,緊趕著繡了個囊袋遮丑。沒曾想,囊袋繡得比扇子還要難看。
她自己都嫌拿不出手,何談送人當禮物。因此,臨他生辰,她托凌瓊幫忙尋了把好扇送他。
誰知他接了禮,卻還跟她索要別的。
當時他說:“我看見你砍了園里的竹子,說要給我做扇子。”
她尷尬得很,打著哈哈想瞞天過海:“沒這回事,我當時只是說著玩的?!?p> 他倒是不追問,但滿眼的低落看得她于心不忍,最終還是把那把小破扇子連帶囊袋一塊兒掏給了他。
現(xiàn)在看到他堂而皇之的掛身上,丑得她眼睛疼。
凌鐺臊得慌,伸手摘了小囊塞他懷里,說:“你別把它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啊?!?p> “我覺得好,何來丟人?!彼忠獟旎厝?。
“丟的是我的人啊,不許掛?!?p> “丟你的人?”他任由她劈手搶了去。
“它跟你這一身衣服不搭,收起來,不許再戴了。以后也不許戴。”凌鐺塞他衣襟里。
“嗯,好,聽你的?!彼麪科鹚庾撸案襾??!?p> “去哪兒?”
“去我屋里,這里不是說話的地。”
凌淮牽著她進了他屋里,領著她一直往內(nèi)室走去,來到一個小隔間,牽著她推門進去。
“這屋好暗。”凌鐺伸手在眼前晃了晃。
他點了燭臺,又去關窗拉上簾子。
“嗯?”凌鐺鬧不懂他在做什么,不應該開窗采光嗎?
“給你看樣東西。”凌淮端著燭燈,牽著她來到一方長桌前。
桌上擺著一座鏤空木雕,層層錯落,打眼望去,彎彎繞繞、密密麻麻的孔眼,不成形狀,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這個嗎?”凌鐺問。
“這是影雕。”凌淮推開桌面,底下卻是空的,他將燭燈放下,又把桌面拉回蓋嚴實,“它還有個名字,叫浮光掠影?!?p> 影雕底下透著燭光,染成了金色。
“用這顆珠子看,我教你。”他遞來一顆琉璃珠子,教她把珠子對著眼睛。
凌鐺透過珠子再看那座木雕,發(fā)現(xiàn)它變成一幅長街燈火輝煌的畫卷。
她被眼前的畫面驚得張大了嘴,把珠子一拿開,眼前僅僅只是一座鏤刻得亂七八糟的木雕,哪里來的長街夜景。
“一面一畫?!彼I著她到另一面去看。
“這邊是月夜山水,太美了,太厲害了。那些能工巧匠到底是怎么做出來的啊,又是怎么想到的啊。你又是在哪兒淘來這么個好寶貝?”凌鐺挨面欣賞了一遍,又意猶未盡的拿著珠子細細觀賞,里面的人物風景活靈活現(xiàn),仿佛身臨其境一般。
“偶然得遇。出自北域匠師之手?!?p> 凌鐺聞言一怔,強行壓下心底涌出的疑慮,故作不知抬起臉問他:“北域?”
北域國這么早就找上凌淮了?
“嗯?!绷杌袋c了點頭。
嗯?沒了?繼續(xù)說下去啊,怎么又不說了?
凌鐺在心里抓耳撓腮,等了半天沒等來他下文,只好裝糊涂,繼續(xù)轉(zhuǎn)著珠子看木雕。
“阿鐺?!彼滞蝗怀雎晢舅?p> “嗯?”她雙眼晶晶亮,以為他忍不住要跟她說出他的身世了。
“沒事?!彼θ轀睾?,燭光落在他眼睛里,如同一簇火苗,“就想和你說說話?!?p> “哦?!蹦悄愕故钦f啊。話說一半不說了,惹得她心里跟貓抓似的癢癢?!澳悻F(xiàn)在都不喊我四姐了?!?p> “你要是介意,我可以改口。”
“一個名字而已,我倒不介意。只是三姐聽到會有說法。你說你好好的說那些話去惹她生猜忌做什么,現(xiàn)在倒好,把我拘在家學什么淑女儀容,琴棋書畫。關鍵我根本不是那塊料啊,天生泥腿子一個,再怎么裝也裝不出千金大小姐?!?p> 凌鐺倒苦水,伸出手指去勾畫里的燈籠。
“你不喜歡,我以后不說就是了?!?p> 凌鐺聽他話音不對,立馬轉(zhuǎn)去看他,果然看到他低垂著眼睫,神情落寞,著實可憐。
她回想起他不知在什么時候知曉他自己非凌家骨肉,如今舉目無親,寄人籬下,心思敏感多慮,還不知他會腦補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傷心難過。急忙解釋道:“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只是因為天天學那些東西學得煩心,私底下隨便發(fā)幾句牢騷而已。真沒別的意思,你千萬別多想?!?p> 他展顏一笑,唇紅齒白別提多好看了。
凌鐺眼神飄忽了一下,一個轉(zhuǎn)念,想到他作為書中主角的身份,往后紅顏知己一大堆,又立馬警醒,趕緊拿起珠子轉(zhuǎn)移視線。
千萬保持清醒,別被他純良無害的外表欺騙了,他可是要指點江山,玩弄權術人心的頂級謀略者,不可能沒有城府。
年紀再小也不能掉以輕心。
在這家里她是真的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半夜闖進來一群黑衣人亂殺,主角們是不可能出事,但她作為路人甲可就不一定了,指不定哪天就成了炮灰。
“阿鐺?”他已經(jīng)喚她好幾聲了。
“啊,嗯?”凌鐺回神。
“在想什么?”
“哦,我那個,在想阿岑他”
她胡亂瞎扯的話被他打斷。
他說:“這個時候可以不提阿岑嗎?”
“哦,好?!彼阎樽舆f給他,“你要不要看?”
“你看吧。你要喜歡,我送你。煩心時拿它解悶?!?p> 這么個好寶貝她可收不起,見一次就當開了眼界,凌鐺婉拒:“不了,三姐看見會盤問的。以后我要想看,直接上你屋里。”
屋外一陣鞭炮聲轟響。
凌鐺說:“好像開席了。”
凌淮目送她提著裙角探頭探腦出了院子,背影鮮活,仿佛又回到上一世,她背著樓里的管事娘子,私下里與他見面,又匆忙離開的背影。
那時的她,眉眼早已長開,身陷青樓為求自保,常年抹藥令本來面目作毀。婷婷身段變不了,她便含胸駝背學老嫗。又因常年打雜洗刷,掌心十指盡是老繭,天一冷,手上全是瘡痂。
他那時初回北域,封淮南王,空有虛名,且四面臨敵,處處受人掣肘,根基不穩(wěn)。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有人想物盡其用利用他,他無可用之人,更無可信之人,行如傀儡,恰逢其時遇到了她。
當年,他們沒那么早離開甘州城。
直拖到凌瓊被逼上花轎,中途掙命逃婚,恰遇?州兵敗,倉盂城失守,北域轉(zhuǎn)攻甘州城,導致大批流民涌入城內(nèi),餓殍遍地,尸首堆疊,致使瘟疫橫行。
甘州城官兵大肆抓壯丁充軍,凌鋒自投入營,許師父護著凌靜帶著四個孩子慌不擇路的逃難。
萬幸在半路碰上逃婚的凌瓊,不曾想,千辛萬苦逃出城,卻弄丟了她和凌岑、凌安。
自此失散,了無音信。
哪料到,她被販子賣到北域的煙花巷陌,自毀容貌做了下等奴仆。
影雕是她教他看的。
她帶他去花樓里看稀罕,說:“樓里請了工匠給頭牌娘子搭新樓,來了位巧師傅。他家以前是給王孫公子做雜耍的,靠一手活靈活現(xiàn)的木雕養(yǎng)家糊口,影雕是他自創(chuàng)的獨門絕技,不外傳。好看吧?”
“嗯,稀世罕見?!?p> “哎,只是可惜,那位師傅有眼疾,看不見自己雕的東西有多好看?!?p> “可惜了?!彼闼痼@眼盲者竟有如此精湛手藝,更惋惜其不能視物。
“我替師傅可惜,師傅卻說他是因禍得福。說自己眼盲心不盲,才會構(gòu)想出影雕絕藝。他還感嘆世人眼不盲,反要借珠賞四面浮光掠影,著實有眼無珠。而眼盲者,用手觀物,心之所想,處處皆是景。師傅可真是個妙人,驚世奇才也。”
“你也是個妙人,說你有眼無珠還樂?!?p> 她表面裝得木訥糊涂,實則機敏歡脫,愛湊熱鬧聽奇聞秩事,愛撿稀奇古怪。遇她難能不動私心,可他勢單力薄,護不住她,又想留她,借由種種緣由藏著她。
凌靜總罵他裝相匿賊心。
他不否認,他還賊心不死。
自宴席一散,凌鐺明顯感覺家里比以往忙碌。上上下下打掃屋子,翻曬家具,糧倉地窖囤滿了糧,專收拾出一間空屋子擺滿了藥材箱子,還藏了滿滿當當一柜藥丸子。
園子里種的花草換種成了時蔬瓜果,丫鬟婆子輪番上陣燒艾草,內(nèi)室墻角,連犄角旮旯都撒了草木灰。
時不時有商客進出找凌瓊議事,她忙得整天不見人影,有時凌鐺會撞見她和凌靜在賬房里竊語。
有一次假裝路過凌靜屋門口,隱約聽見她們蹦出個“娘”字。
娘?
平白無故提及李氏干什么?
一個多月后,凌鐺從丫鬟口中得知倉盂城失守的消息。
她反復確認:“真敗了?”
丫鬟篤定:“敗了。”
周國敗了,使團前往北域國議和,對方要求公主和親。
可周國皇庭找不出一位適齡公主。
周國有皇子五位,公主九位,成年的公主僅有一位已出嫁的長公主,她乃明德皇后所生。其余未出嫁的公主,年長的也才十歲。
明德皇后早逝,同皇帝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皇帝念舊,至今未立新后,年過四十才得第一子。帝后情深是佳話,可對于江山社稷而言,不是件美事。
明面上,周國公主皇子一大堆,子嗣頗豐,但個個還是孩子。而且當今皇帝非世家子弟出生,普普通通一介布衣,靠領兵打仗鎮(zhèn)叛亂起家。至今登基才三年,已年邁,且得位有貓膩,文臣武將不齊心,朝廷動蕩不平,加上戰(zhàn)火不休,子嗣弱小也是一種國運凋敝。
凌鐺不操心皇帝一家子,誰去和親,更與她不相干,只是下意識擔心在外打仗的凌峰。
緊接著又傳來甘州城瘟疫,各地干旱鬧饑荒。
凌鐺不經(jīng)意的想到家里囤放的那屋子藥材,以及滿屋子的艾草煙味,忍不住犯嘀咕:凌瓊做生意的消息這么靈通?敗仗、瘟疫、饑荒一來就得知了?
心里擔著事,她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四姑娘?是哪兒不舒服嗎?”丫鬟點燈瞧她。
“我沒事,有點悶,想起來透透氣。你繼續(xù)睡,燈留下吧?!绷梃K索性下床,隨手套了件外衫去了二樓廊下坐著出神。
沒一會兒,凌靜披著衣服過來,撫著她頭發(fā)說:“在擔心二哥?別擔心,二哥不會有事,他會平安回來的?!?p> 凌鐺腦袋倚著凌靜肩膀,喃喃道:“這一仗到底什么時候能打完。”
有些后悔當初看書時走馬觀花,囫圇吞棗只記得個大概,眼下滿腦子都是凌鋒彈盡糧絕,被害死在沙場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