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伴生氣,就想一個人靜一靜,或一個人走在夜深人靜的路上,漫無目的去游蕩。雖然是春分時節(jié),下著毛毛雨,路燈下顯示的一切都是濕的,一片片閃亮的路面、路旁閃亮的新枝葉、忽然有只鳥孤獨地撲棱著閃亮的翅膀,從樹上驚飛,引導我無限而雜亂的思緒。一只貓從樹叢底下穿出來,后面有只貓在追逐。不用說肯定是異性間的游戲。
老伴不知什么時候也追了上來,我只好打道回府。在昏暗的床頭燈光里,接著那些紛繁復雜的頭緒,理不清楚,不停地梳理著。老伴也睡不著,兩人生悶氣,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想現(xiàn)在很多人嫌嫌這個世界很吵鬧,紛爭不斷,很想兩耳不聞窗外事,眼不見為凈。找個清靜之地,又感覺孤獨地生活很難,是不是太矯情。
晴川鎮(zhèn)紅石街郵政所的蔣家舅媽大名叫鄢紅,這個名字很少有人知道,還有老一輩人知道,她也是從良后嫁人的,所以沒兒沒女。是她老伴死后一段時間,她想申請公家救濟大家才聽說她叫鄢紅。馮組長認為她曾經(jīng)收養(yǎng)過蔣家侄子,公家也曾經(jīng)補貼過,可視為有人養(yǎng)老。不屬于五保戶和孤寡老人,一句我們要分析討論才能回復,很久沒下文。隔三岔五鄢紅就去追問,馮組長回應已經(jīng)上報給主任了,煩她窮追不舍,就叫她去問主任。可能她自己也覺得理虧,當初把侄兒侄女擠出家門,現(xiàn)在落個要孤獨終老,又沒人管的命運。
我想象她家蔣興肯定和她討論過,老了不能動了怎么辦?誰先死,就是有福氣。要么后死之人躺平自己了斷;要么讓侄子照顧,這已經(jīng)不可能,不合常理;再者找公家申請救助;最妥的辦法是節(jié)衣縮食存一筆錢,以后找保姆或進養(yǎng)老院。不幸鄢紅成了孤家寡人,就從業(yè)余撿垃圾,無奈成了撿垃圾的專業(yè)戶,維持生計。
本來她脾氣就很古怪,很少與人說話,這以后更加暴躁。罵街成了家常飯。對馮組長的愛理不理,她就開罵:“一個屁大點,比芝麻還小的官,社區(qū)組長神氣什么,狗日的,你不也無后嗎?媽媽的,領(lǐng)回個紅藕,還被人搞大了肚子,還找個殘疾人嫁了,喪盡天良!呸呸呸!”從口里吐出三口唾沫,一腳踩在上面。
我奶奶看不過去,就勸她,她更加兇,還罵我奶奶跟馮組長是一伙的。沒人勸了,罵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她經(jīng)常罵街,鄰居習以為常,也沒人圍觀,偶爾有路過的好奇盯著看一眼,她就惡狠狠地瞪著過路人,他們就像躲瘟疫避開。
第二天晚上,天仍寒著黑臉,下著細雨,屋檐下滴滴答答聲響一陣停一陣,像針扎人的心。老伴耐不住,說你個男人還在生悶氣,一點不大度,活不長的,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我就想有的人通過罵街等火山噴發(fā)方式發(fā)泄,有的人是一種內(nèi)化過程,如大海的暗涌式的宣泄,比無處可泄的人長壽吧。我把鄢紅的事一說,她似乎心有靈犀一樣,說底層沒文化的人更爽利,大喊大叫。高層次的人默默地消化,更加駭人,暗涌的旋渦像黑洞可吞噬一切的。
你又胡扯,跟個性有關(guān)好不好!我反對道。她年輕時肯定受到什么打擊,對人失去了信賴,甚至仇恨。
鄢紅老伴蔣興去世對她打擊很大,生活沒有了著落。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郵局來人慰問過后就暗示她可能要搬出去,郵局不可能停業(yè)。三天后,來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業(yè)務員。一進郵政所就捂著口鼻,收拾好前面的辦公房準備開業(yè)。把垃圾歸到后面房子和辦公間門外。她笑容可掬地說對不起蔣家舅媽,你以后只能在后面房里生活,如果您不方便,另外在別處租房子住也行。
小余觀察她,面色黑里透紅,眼神像包公一樣凌厲,似乎看透人世。眼睛表面又有一片渾濁的膜,里面隱隱有一串火苗,能讓你寒徹入骨。小余不得不小心應對。
鄢紅這下才突然明白,老頭子沒了,這個家,這個房子就不屬于她了。她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轉(zhuǎn)青,對女業(yè)務員厲聲說:“你們這是要趕我走嗎?這么絕情,我老伴尸骨未寒呀!”哇的一聲驚天動地,渾身抽動起來。女業(yè)務員害怕,不知怎么應對,剛好有人來寄郵件,她還不熟悉包裹和郵寄單據(jù)的位置,慌張地辦理。寄包裹的人也捂著鼻子又嫌她慢。等辦理好了,老太太把她的寶貝垃圾又堆回到了原處,弄得她哭笑不得。
這蔣老太太原先她老頭子還在的時候,撿垃圾是順手帶點中意的東西,貼補家用,賣錢存了養(yǎng)老。漸漸地上了癮、著了魔,有些覺著好的東西就留下來。因為生活轉(zhuǎn)好以后,垃圾也逐步地高檔起來。年輕人結(jié)婚裝修房子,不要的家具、鍋碗瓢盆、衣服鞋子她挑好的撿回來用。蔣老頭不勝其煩,又不敢反對,有時偷偷扔出去或堆在門口。擋了別人的道,鄰居氣急敗壞也往外扔。蔣老太太就挑星期天像唱歌一樣罵一次。
隔天早晨八點女業(yè)務員敲門,半天老太太才開門,看她戴個大口罩,有點驚訝的表情,也不說話,收拾她的破爛。女業(yè)務員進去一看柜臺上擺滿了撿來的瓶瓶罐罐,根本沒法辦公。剛剛來,也不好把關(guān)系弄得太僵,打電話要局長來參觀。領(lǐng)導姍姍來遲,見女業(yè)務員戴個大口罩,關(guān)切地問小余啊,是否感冒了。業(yè)務員小余就告狀,這怎么辦公?領(lǐng)導也感冒了沒聞出來嗎?我沒進門就聞各種怪味,霉的腐敗的臭的,這里像個垃圾桶。
局長聽說也捂住鼻子示意她別說,怕蔣老太太不高興。蔣老太太也上來告狀,表情像一個憤怒的貓,你們是不是要趕我。今天大局長來了,我撂下話,勞動人民當家作主這么多年,看誰敢攆我。領(lǐng)導做不了主,我找婦聯(lián)、報紙去評理,我光腳不怕穿鞋的。局長也沒招,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隨口安慰這兩個女的,腦子轉(zhuǎn)個不停,突然一拍腦門,脫口而出,怎么忘了這事呢。
旁邊這兩人一時發(fā)蒙,摸不著頭腦。張口欲言,看著局長。局長親切地叫蔣老太太,你有個大好事喲!沒等回應,也不讓她開口。其實老太太根本就愛理不理,已經(jīng)橫下一條心,賴在這里。局長就接著對兩人說:“聽我說,聽我說完你們再批評,好不好”。原來,局里為員工福利,申請了在這房子后面蓋房子,各種批文蓋章已完備,馬上要開工。
先前總一廂情愿想讓蔣老太太另租房,她不情愿,本局職工家屬,趕人走也確實太殘忍。領(lǐng)導靈光一閃,雖然沒有蔣老太太的指標,用邊角余料、廢磚瓦搭一間房應該沒問題,無非跟房產(chǎn)公司和建筑工人說點好話。當然,不能對老太太說是廢料蓋的。
“怎么樣,蔣老太太,換個新房,也不收你房租,你在這里住,房產(chǎn)公司房租要漲,新房保你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這個方案很有吸引力,這里是沒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房子,在走道生火做飯、刷馬桶常常引起糾紛。蔣老太太面上皺紋一松弛表示默認了。局長趁熱打鐵叫老太太把垃圾放好,不要影響辦公,對女業(yè)務員小余說最多忍忍一個月,還你一個干凈寬松的辦公地方。
這時小余看到一只黑貓往門里看,眼里閃爍著熒光,叫了一聲悄悄地走了。
沉吟聞簫
貓不黏人,狗黏人。貓和老虎一樣,喜歡獨來獨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