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對每天夜話的夫妻,聽鄰居說黃花貓可能是這小區(qū)貓族之王后,因為打碼頭損失了一只眼。雖然破相,看上去比以前更兇,更有王者風范。但抵不過其他貓來蠶食鯨吞,那個灰貓看似體弱,它的泛愛團結(jié)了兄弟姐妹,終于把花花趕走了。流浪貓的舞臺上,上演的連續(xù)劇,讓我們唏噓。大編輯老伴很想干擾,我說我們?nèi)说膽騽?,沒有誰能左右,隨它們?nèi)グ伞?p> 比如說,很久以前,在晴川鎮(zhèn)食品廠里的廠長陳老爺子,是街上土生土長的老住戶。他的兄弟姐妹都在夏口和江夏,以前產(chǎn)業(yè)比他大,可能移居到國外或破產(chǎn)了。他的小產(chǎn)業(yè)老老實實上交公家,算不上資本家,沒受打擊。
有天早晨外面有點異響,像貓爪抓墻的聲音,他沒理會。到快上班時間,推開家門,他看到被人在家門口墻上貼滿了大字寫的批評稿,眼前一花,看不清。
當時這些戰(zhàn)斗文章成了新的八股文。拿今天的標準衡量,特別八卦,也特別夸張歪曲某些事實。充分體現(xiàn)了我們自己另外一方面的才能。
老爺子回頭戴上老花鏡,左右上下看了一遍就倒下了。這更加確定了這種文字厲害的殺傷力,應(yīng)該設(shè)立一個像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大獎。老廠長送到醫(yī)院搶救,人活過來,再也起不來床。
紅石街郵局另一邊是個帶天井的獨門獨戶房子,里面甚至還有水井。原來是一對老住戶陳家夫妻的,后來公家分配了四家人,房子后面是又像天井一樣隔著的宿舍,房子形式和郵局那棟差不多,也分給了十幾家住戶,鄰接著食品廠。這都是陳家原來的產(chǎn)業(yè),公私合營后這陳老爺子還是這個小廠的廠長。
他有個兒子在夏口上班,娶的老婆很漂亮,給陳老爺子生了個孫子,不知道為什么極少回家。陳老爺子和陳老奶奶在晴川鎮(zhèn)屬于講究之人,生活精致,真正的城里人。特別是他兒子家三口人一來,仿佛紅石街整個色彩都暗下來,如舞臺上有聚光燈照著的三個新鮮的人。他們是純正的夏口腔調(diào),不像這街上粗門大嗓,呱唧呱唧、哇啦哇啦震得他們不適應(yīng)。
從什么時候開始呢。社會分成了兩派,斗得熱火朝天,生產(chǎn)也可以停下來。特別是那些游手好閑的人興奮,不上班還拿工資。本分的人只能看熱鬧。會計和出納一報賬,陳老爺子不高興,也不敢跟公家理論,只能暗里扣工錢或減少福利。
會計是個年近四十的老姑娘,都叫她萬玉梅,不知什么時候來的,用紅頭繩扎一根粗粗的大辮子,鬢邊時常插著時令鮮花或裝飾物,穿著很隨意,中式或西式混搭,又很得體。腰身微微發(fā)福但不失風韻。
出納是叫老沈的人,四十出頭,多著唐裝,與萬玉梅很相配,有時穿灰色工作服和工人一樣。梳著個學生頭,白白凈凈的臉保養(yǎng)得很好,眼睛不大,常常瞇著,帶著笑意,有時顯得高深,神秘莫測,整體看比實際年齡小。
有些人的作派,是刻在骨子里的,比如劉宜春老師有十足的書香氣;馬小龍,他那二流子的味,與其他小流氓不同,有點文氣,有點優(yōu)越感;而這兩個人的味道,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被人認為是有點腐朽的做派,與生俱來??梢哉f不合時宜地居于危墻之下而不自知。沒辦法,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們都住在后面宿舍,日子久了,碰面都是老沈打招呼。廠門口和宿舍門口平行緊挨著,進了廠可以看到一個曬掛面的大場子。左拐走一段路就是車間和倉庫,之間種著一排大樹。倉庫前頭就是會計出納室和廠長工作室,會計出納辦公桌對在一起,他們每天面對面。
萬玉梅辦公桌上有張黑白老照片,是她小時候與祖父和父親在一個作坊前的合影。上班時萬玉梅很嚴肅,老沈略輕松的樣子,兩人就月尾月頭忙點,余下工作較輕松。
老沈習慣泡一杯茶,抽一抽煙,看看報。萬玉梅不允許抽煙,叫他到外面去。有時他自覺打開窗將煙吐到窗外。似乎漫不經(jīng)心找她說話,你這養(yǎng)的幾盆花怎么說呢,不肥不瘦,沒有牡丹艷、不如松竹挺、不似蘭花幽、不像紅梅傲。
她修剪著玉樹有些枯萎的地方,頓時它就有了生機,姿態(tài)從各方向看都不同。正面如盤龍,側(cè)面如鳳凰展翅。那株茉莉感覺就是個綠衣少女,小白花苞似珍珠點綴,開的花香氣不濃不淡,還可以弄下來泡茶。這都得益于她用茶水和不知哪里收集的水果切碎做花肥才如此。
她輕手輕腳整理,自管自說,你老沈很有知識見地呀,你老婆像牡丹還是蘭花呢。老沈不答話,對著窗外哼一段戲曲。
這時窗臺上跳上了一只黑貓,是老沈養(yǎng)的,他撫摸著它的脊背,那貓舒適地看著這兩個人。他很得意地說,怎么樣?這貓好看不。像不祥的幽靈。比你的花好,有靈性。花也通人性的,有些人就養(yǎng)不活。聽說黑牡丹,黑玫瑰,黑郁金香都很珍貴。萬玉梅無語了。對這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她也不能對他愛理不理。
老沈有時就話里話外對萬玉梅拿腔拿調(diào)逗樂,她是那種眼睛長在腦門頂上的人,哪里瞧得上這類有家室的男人。對他冷嘲熱諷,實在斗不過那張油嘴,就冷著臉說要到嫂子那里告狀。
這家伙是個戲迷,現(xiàn)在說是票友。原來每個月有那么一天坐輪船跑到江夏或夏口看戲,當時時興現(xiàn)代樣板戲就很少去了。就聽聽廣播。今天他興致來了,想起了什么,口里念念有詞:尤三姐,為什么叫個尤三姐?精神一振他就唱上他最喜歡的《尤三姐》,憋著女腔:
姐妹生成金玉質(zhì),
憑空反被惡犬欺。
心頭難忍不平氣,
情愿捐生委沙泥。
他憋紅了臉,唱得也很投入,字正腔圓有板有眼但有點油滑,瞇著眼斜看著她。
這真是欺人太甚,明白人就知道這是在暗示她老姑娘嫁不出去??!“你就是個惡犬”。萬玉梅腰一擰,呼地站起來,摔門而去。不一會兒老沈老婆就罵罵咧咧打上來了,老沈裝糊涂,說你們女人都容易莫名其妙地生氣。自知理虧,隨他老婆怎么著。
對門老爺子,陳廠長看不過去,嚴肅地呵斥他們:“上班時間,注意一下影響?!睂⑺麄兂堕_并示意老沈開溜。老沈走遠一些,小聲嘀咕一聲:“臭美,不還是個老姑娘沒人要。”他老婆跟在后面追他,追得遠一點,趕不上,氣鼓鼓地跺跺腳:“那你還貼這個妖精,你配嗎?只有我這個工人子女讓你們家變點紅顏色。”他聽到頭也不回,快步跑到廠后面山腳下林子里又點上一支煙,躲了起來。
老沈正經(jīng)的時候也夸過她,說她像《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如果穿上大襟的老式衣服,氣質(zhì)比鐵梅小家碧玉更勝一籌。萬玉梅經(jīng)不起夸,真的唱上了:
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
沒有大事不登門。
……
老沈也像模像樣唱李玉和:
……
小鐵梅出門賣貨看氣候,
來往賬目要記熟。
困卷時留神門戶防野狗,
煩悶時等候喜鵲唱枝頭。
沉吟聞簫
那段日子,也應(yīng)該算崢嶸歲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