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朝歌睡了一覺,燒退了不少,整個人還處在半夢半醒的階段,意識比窗外的黑夜還要混沌,索性又閉上眼,再次睡了過去。
其實(shí)別的不說,蘇朝歌還是很喜歡睡覺的。
以前為了考學(xué),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后來點(diǎn)卯坐班,過午就開始補(bǔ)覺。
現(xiàn)在難得忙里偷閑,她要好好睡一覺。
而且人一發(fā)燒,脾氣就不好,為了不得罪人,也得多睡會兒。
許元暉掀簾進(jìn)來,桌上的藥分毫未減,熱氣也早已沒了。
他以為蘇朝歌一覺睡到現(xiàn)在還沒醒,踱步走來走去,眉頭擰成了川字,然而又不能把病人搖醒喂藥,那太殘忍了。
許瀾夜端著新藥進(jìn)來,兩碗藥并排放在床邊小桌,一碗熱的,一碗冰的。
“小唐都告訴我了,你昨天……”
許瀾夜一副乖乖受罰的樣子還真是罕見。
許元暉頭次仗著自己年紀(jì)大,揮起拂塵就要往許瀾夜腦門砸。
對方也不躲,真是奇了怪了。
許元暉最終還是沒打下去,氣得長舒了口氣,“你怎么想的?懸崖邊,你知道懸崖邊寒氣多重嗎?還帶著她,用輕功!我說小夜啊,你可真是……”
“你罵我吧,是我的錯?!?p> 許瀾夜舉起雙手,“別打臉,那樣更生會發(fā)現(xiàn)的?!?p> “你……”
許元暉真拿他沒辦法,“小朝歌無依無靠的,能有你這么個朋友,也蠻好。
我不能久居幽州,事情辦成,就得回京師。
我走之后,你可一定得照顧小朝歌,她底子太差了,你不是喜歡養(yǎng)雞鴨鵝嗎?多給她做點(diǎn)兒湯,吃吃肉,說不定能長膘?!?p> “哦,我還以為你要說什么呢。”
許瀾夜撓頭。
“你倆也老大不小,以后也該為婚姻上心,多個人照顧小朝歌?!?p> “我一個就夠了,不用多個姑娘。”
許元暉眨巴著眼,“都二十五六了,談起終身大事怎么還是避之不及?這是道坎,難道你也被師妹影響,終身不娶哇?”
“我不是那意思……我替她做袍子,武淮沙做飯,我們倆能做好的,何必再勞煩一個姑娘是吧?再說了,如果更生有意嫁人,還用你操心?人家男子相面的時候,一看見她這蔫了吧唧的身子骨,估計就把她當(dāng)癆病鬼了,先養(yǎng)著再說吧?!?p> 這理由倒是說得通。
許元暉安排好這一樁,就又出去了,“我去找蘭師妹,跟她再商量商量細(xì)節(jié),對了,你和蘭師妹……”
“???”
許瀾夜張大嘴,“我是不是還得給你解釋一遍……”
“不用了,你這個人,欠扁,蘭師妹蘭心蕙質(zhì),你倆不登對,我看她說終身不嫁,還以為是你拒了人家呢?!?p> 許瀾夜:……
“不過說了說話才知道,蘭師妹有自己的想法,不想成家只想立業(yè),蠻好的?!?p> 許元暉哼著小調(diào)出去,蘇朝歌蠕動著身子,喉嚨里發(fā)出沙啞聲音。
“我……我會自己做袍子的。”
說罷憋不住笑了笑,“不勞許帥費(fèi)心我的終身大事了?!?p> “醒了怎么不說話?!?p> 許瀾夜端著熱藥,坐在杌子上,“害得我為你挨了一頓罵?!?p> 蘇朝歌艱難坐起,許瀾夜見她行動不便,又把藥放到一邊,扶著她起身。
“許道長心里有氣,總要發(fā)泄出來,我待會兒就去領(lǐng)罰,不該和你胡來的?!?p> “得得得,就這樣吧,別越描越黑?!?p> 蘇朝歌皺著眉把藥喝完,苦得她快流出淚了,咽下去的那一刻,全身上下尤其是喉嚨,都發(fā)起抗議,她就像吞刀子似的,一口悶。
喝烈酒,難道就是這種感覺?良久,舌尖才微微有知覺,眉頭也舒展開來,唇齒間的藥味,怎么聞怎么覺得像是煮熟了的皮帶。
“藥材是沒洗干凈么,怎么還有土味……”
“是阿膠?!?p> 許瀾夜接過空碗,不經(jīng)意又看見蘇朝歌那截手臂——以及白袷下的疤痕。
“這里也有?”
許瀾夜怒從中來,“娘的,大理寺就是這么審案子的?”
蘇朝歌想抽回來手,孰料手腕被對方死死握住,無從抵抗。
“都過去了。”
他們見面的第一次,蘇朝歌也是“都過去了”。
真的能過去么?每年夏日癢得掉皮,她用手撓,撓出血也止不住癢。
藥膏細(xì)細(xì)涂一遍,靜臥許久,才能止住如千萬只螞蟻啃噬鉆心的癢。
蘇朝歌覺得自己真適合出家為尼。
“怎么可能過去?傷疤還在呢?!?p> 許瀾夜意識到自己不合禮儀,就松了手,“我是真不信,遭遇那么大的變故,還能心如止水?!?p> 天黑了,最后一抹亮光消逝,屋內(nèi)點(diǎn)起燭火,許瀾夜在廚房砍柴燒火,旁邊唐易瑤守著藥爐,手搖小蒲扇,時不時瞥許瀾夜一眼。
“咳咳。”
唐易瑤咳嗽一聲,今日她換了粗布衣裳,看起來和鄰家小姑娘沒什么區(qū)別,“許帥,你對蘇小姐,很不一樣嘛。”
“煮藥還有心思跟我說話?”
許瀾夜往灶里送著柴火,旁邊整整齊齊堆滿了他劈好的柴薪,余光剛好看見小藥爐跳著蓋子,“你的藥也煮好了吧?”
唐易瑤持毛巾,一手壓蓋子,另一手把著藥壺柄,苦藥從壺嘴里流出來,氣味撲鼻,她忍不住撇嘴,“我的娘誒,這許道長靠譜么?”
“總比你靠譜?!?p> “你看,許道長說得沒錯,你這嘴就是賤,見誰都賤,除了蘇小姐,這還不夠奇怪?我問許道長,道長說,你對很多朋友都是這樣欠,怎的蘇小姐就是例外?”
“她不管不顧自己身子,跟我弟弟似的,我總要操心些?!?p> 許瀾夜看鍋熱了,就往里面倒油。
“嘁,道長一個大夫都沒你那么上心,你說是像弟弟一樣?可三當(dāng)家是你師妹,也沒見你關(guān)心三當(dāng)家啊?!?p> “你還好意思說,人家蒙冤入獄那么慘,你忍心?”
許瀾夜蓋上鍋蓋,雙臂抱胸,“她可是在大理寺獄里暗無天日過了十天,鞭子沾鹽水抽的疤現(xiàn)在還在呢,你倆一個槍挑蕭颯,一個劫色,需要我多加照顧?”
唐易瑤啞然,許瀾夜打開鍋蓋,灑進(jìn)去蔥姜蒜烘鍋,“她日子凄苦,又沒有兄弟姐妹,還失了怙恃,形影相吊,我能讓她寬寬心也好,不然心里太苦,對身子也不好?!?p> “你可拉倒吧,可憐人家?人家需要你可憐嘛,她那么剛強(qiáng)一個人,你前前后后伺候得像是大限將至一樣,倒顯得你太過刻意。”
唐易瑤端起藥碗,“我去給蘇小姐送藥,再跟你辯下去,藥都要涼了?!?p> 許瀾夜手撐著灶臺邊緣,他腦子很亂,開始漫無目的想事情。
許元暉說得沒錯,他和蘇朝歌都到了娶妻嫁人的年紀(jì),他是瀟灑自在不喜歡成家,蘇朝歌呢?蘇朝歌不可能和他一樣也不想吧?她是世家女,百年之后肯定需要綿延子嗣。
唐易瑤說得也對,他對蘇朝歌絕對也不是可憐,是一種異于朋友和親人的感情。
唐易瑤太機(jī)靈,瞞不過她,連帶著也瞞不過自己——他找的理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鍋里傳出滋滋的聲音,許瀾夜猛一掀開鍋蓋,才發(fā)現(xiàn)蔥花都黑了,熱油冒泡,他馬上把筐里的菜倒進(jìn)去,一陣噼里啪啦,腦子愈發(fā)亂,炒菜的手法也亂七八糟,甚至把菜葉子炒到了灶臺邊。
成家真的會幸福嗎?蘇朝歌應(yīng)該需要一個良人在側(cè)琴瑟和鳴吧。
兩人談?wù)勗?,彈彈琴,吟詩作賦,白頭偕老,素手畫眉,閨房情趣,生兒育女……
那他許瀾夜也太慘了。
他攥著鍋鏟,那一刻鍋鏟在他手里比古雪刀還沉。
太慘了,看對方幸福一生嘗遍酸甜苦辣,他到頭來孤身一人,清明還得給蘇朝歌燒紙錢。
不知為什么,就是不甘心。
思緒飄散又回來,他一翻菜。
好嘛,糊了。
蘇朝歌用完藥,閉目養(yǎng)神。
她最近喝了太多,原先補(bǔ)身子的加上抗風(fēng)寒的,出汗不止,燥熱難耐。
許元暉說,風(fēng)寒得發(fā)作了才好,她已經(jīng)發(fā)作過一次,現(xiàn)在好像比上次更來勢洶洶了。
人一生病,就只能坐在炕上哪兒也不能動,乏力。
她體內(nèi)像是有個火爐在燒,理智讓她閉目的時候,還想著當(dāng)下的局勢。
袁嘯天代表燕王,但燕王能聽袁嘯天的么?封蘭橈這邊已經(jīng)定了,現(xiàn)在就還差一個霍晏楚。
同時她總覺得,霍彪的死像是石子,縠紋還沒散播開來。
駱九川的污點(diǎn)在霍家寨,駱明河怎么會坐視不管?她已經(jīng)把暗樁的消息傳了出去,程瑾玉安靜得不像話,難道就沒別的招來對付她?
太安靜了,蘇朝歌居安思危起來。
而且,孫羅睺和鄭金剛,是土匪里的頭頭,這兩人都無招安之意,要怎么才能讓他們心悅誠服?擒賊擒王,難不成要先找霍晏楚?
她眉頭蹙了一下。
許瀾夜這時恰好進(jìn)來,“怎么,不舒服?”
放好托盤,許瀾夜三步并作兩步,手掌覆在她脖頸處,一摸一手汗。
“這是在落汗了,你待會兒再吃飯吧?!?p> 蘇朝歌艱難地睜開眼,“多謝。”
許瀾夜道:“謝什么,應(yīng)該的。”
說著把餐盤里黑糊了的菜全部挑出來自己吃了。
“你……沒想過嫁人?”
許瀾夜忽然問。
“???”
蘇朝歌從自己漫無目的的聯(lián)想中抽身出來,“怎么問這個。”
“我就隨口一問,這個年紀(jì)一般都該成家嫁人了吧?除了武野狗那種,一把年紀(jì)沒房子,找不到媳婦,差不多,大家都該成親了,你就沒有喜歡的男子?我?guī)湍阏f媒啊。”
蘇朝歌良久沒回答,許瀾夜真恨自己嘴巴,怎么不把門。
可惜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要是蘇朝歌真有什么喜歡的男子,他就算是破財也得幫蘇朝歌成事。
“呃……我沒想過你會問我這個,嫁人的事,我沒放在心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何苦連累人家男子壯年守寡,跟我阿爺一樣,留我一人孤零零在世上……”
“……以后我不會再提了。”
許瀾夜耷拉著腦袋,哪壺不開提哪壺,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
“先修身,再齊家,我現(xiàn)在還是個小吏呢,總得慢慢來吧。”
蘇朝歌怕許瀾夜自責(zé),“瀾夜,我……”
“以后可以常來我家坐坐,我在府衙里沒什么朋友,儀仗隊(duì)里的武夫都太無聊了,聊不到一起,跟你說話,倒是挺有意思的?!?p> “瀾夜,你們在說什么呢?”
霍晏楚孤身前來,敲了門就往里走,“外面雪可算是停了,瑞雪兆豐年,誒,蘇更生這是風(fēng)寒了?山上風(fēng)大,你估計是昨兒晚上沒穿厚衣服,我?guī)旆坷镞€有……”
“多謝大當(dāng)家好意?!?p> 許瀾夜放下碗筷,“我這件貂裘,就給更生了,以后她的袍子,我找人去做,肯定不會凍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