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星辰隱于濃云之后,倏爾刮起一陣疾風(fēng)。
姑臧宮城內(nèi),位于南邊角落里的別館,燭火昏寐。
沮渠牧犍的身影半隱在燭火中,意味不明地看向跪伏在地的酒泉王沮渠無諱。
沒記錯的話,他的這位臣弟,很少向他伏拜,除非是做錯了天大的事。也許是因為父兄的包容,也許是因為他有母妃乞伏瓊?cè)A撐腰。
念及此,沮渠牧犍一陣?yán)湫Α?p> 但這種事情,只會發(fā)生在以前。沮渠牧犍敢保證,這廝再也無法猖狂了。
“孤方才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良久,沮渠牧犍好整以暇,絲毫不為使臣拾寅的安危擔(dān)憂。
前一晚,拾寅在四合館中遇刺。
在淡淡的藥香與未散的驚惶中,一名刺客劈開了屏風(fēng),直取拾寅命門。
眼看拾寅就要送命,吳峻將軍猶如天兵一般,從外間趕來,當(dāng)場射出匕首。那刺客剛刺中全身乏力的拾寅一刀,就直直地栽倒在他跟前。
旋后,吳峻和手下的士兵一擁而入,擒住了活著的兩名刺客。其后,兩位刺客舌中所藏的毒藥,已被搜出,欲死不能??絾栔螅麄兺轮罂诖罂诘难?,交代了刺殺的細(xì)節(jié)。
刺殺是由尹夫人主使的。尹夫人一直在秘密豢養(yǎng)刺客,以前刺殺先王的王懷祖,后來刺殺武威公主的王懷宗,而今刺殺吐谷渾使者的幾名刺客,都是出自她的授意。
目的,無非是報滅國之仇。就算不能直接拿下沮渠蒙遜的性命,也要擾亂河西國與鄰國的邦交,讓河西國陷入難堪之境。
這一次,刺客在平西將軍拾寅入城之時便盯上了他。他三人跟蹤到了四合館附近,伺機(jī)而動。本以為,拾寅當(dāng)日便要入王宮,他們便打算在拾寅入宮路上行刺,如此便于逃跑。
沒想到,這人不知為何,竟然一直留在四合館內(nèi)。刺客便趁他沐浴之際,行刺殺之計。
“我說,我也被刺客下了藥,不能動彈,所以救援不及?!本谇o諱再重復(fù)了一遍。
話語中,沒了平日的桀驁,但仍有一絲不服。
沮渠牧犍聽出這層意思,便寒著臉問:“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你從頭到尾就沒有錯?”
“自然是有錯,”沮渠無諱微微抬頭,“但拾寅傷情不重,后果也不嚴(yán)重吧?!?p> 聞言,沮渠牧犍一掌劈在榻上,震怒道:“不嚴(yán)重?這叫不嚴(yán)重?”
“我……臣弟本來不想做這大鴻臚的,我也知道我不勝任,”沮渠無諱狡黠地眨眨眼,“所以這事兒不能全怪我吧?!?p> 這一席話,擺明了是想推卸責(zé)任,扣沮渠牧犍一個識人不明之罪。
“混賬!孤用心栽培你,倒成了孤的不是了!”沮渠牧犍怒極,“若你覺得你不堪大用,大鴻臚可以不做,酒泉王也不用做了?!?p> 沮渠無諱心下一凜,忙把身子伏得更低:“臣弟只是說,我不勝任大鴻臚。”
聽至此,沮渠牧犍忽而仰頭大笑,鼻息撲在燭火上,燭火也搖曳不止。
沮渠無諱不知他在笑什么,便悄悄抬首看他,堪堪對上他陰鷙的眼。
這雙眼……
沮渠無諱以前曾見過,在他父王的臉上。那時,自己還小,看父王處置叛軍流露出這樣的笑意,他著實被嚇住了。
他能讀懂那眼神里的騰騰殺氣。
現(xiàn)下,這樣的一種眼神,正居高臨下地罩著他。
沮渠無諱喉頭一干,不敢說話,生怕他一說話,那陰鷙的眼中會迸出殺氣。
“六弟啊,”沮渠牧犍見他有了怯意,突然發(fā)話,“酒泉王這個名號,確實不適合你。頂著這個名號,你做過多少錯事,你知道么?”
沮渠無諱腦子嗡嗡直響:“臣弟不知。”
“孤一直覺得奇怪,尹夫人為何要從你的轄地逃跑,是打算去投奔你么?”
沮渠無諱咬咬唇:“這我哪兒知道。大王您要我放他走,我不是放了么?”
“恐怕,孤不這么說,你也會放她走的,不是么?”
“沒……”沮渠無諱心慌起來,“臣弟不敢作此想?!?p> “不敢么?”沮渠牧犍瞇著眼,勾起唇角,“孤怎么聽說,她經(jīng)常給你送東西啊,什么琉璃器啊,琥珀寶石啊,跟不要錢似的往你那里送。你倒是說說,你倆到底有什么勾當(dāng)?。俊?p> 聞言,沮渠無諱只覺重錘落下,把他的心砸到了谷底。
阿母的身邊,有沮渠牧犍的人!
來不及多想,他忙不迭磕頭認(rèn)錯:“絕無勾當(dāng),她只是要我多為她說好話,多護(hù)著她。所以,我才收了她一些好處?!?p> “是么?”
“是。”
“你可知,當(dāng)年是尹夫人指使王懷祖刺殺先王的?”
“這個……”沮渠無諱一副懵懂之色,“臣弟哪知道這個?我要知道這個,第一個把她抓起來,送到先王陵前?!?p> 驟然間,沮渠牧犍臉上又浮出好整以暇的神色,饒有興致地看他演戲,聽他狡辯,口中卻不置一詞。
等沮渠無諱發(fā)現(xiàn)沮渠牧犍玩味的表情,他才又垂下頭,避開他的目光,作反省之語:“可是,臣弟的確做錯了,我不該貪得無厭。那些琉璃器,琥珀寶石之類的,我就不該拿?!?p> 說到這兒,沮渠無諱忽然一個激靈,暗道:不對啊,我只送了阿母琉璃器,但沒有送她琥珀寶石。他怎么知道的?
未及細(xì)想,便聽沮渠牧犍猛地?fù)嵴拼笮Γ骸傲馨×埽阕尮略趺凑f你才好呢?你今天說了很多話,但不盡不實之處甚多,唯有這一句,說得很對。你的確是貪得無厭!”
沮渠無諱眉關(guān)緊鎖,暗道:他還知道什么?莫不是在詐我?
念及此,沮渠無諱按捺住內(nèi)心慌亂,裝起傻來:“臣弟有罪,臣弟實在不該拿尹夫人的好處。要是一早抓住她,就沒有今日之事了!”
說著,不禁在心里暗罵:這老虔婆,竟然自作主張來刺殺吐谷渾使臣,是想害死大王,還是想害死我?
“除了這個呢?”沮渠牧犍追問。
“沒了?!?p> “沒了?”沮渠無諱俯身看他,眼中寒意如刀。
頓了頓,他大笑:“你確定,你沒收受過其他人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