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昌從縣衙后堂走出去時,天色已過正午。
他不緊不慢的走出縣衙,走到街口位置,便有一輛馬車不聲不響的跟了上來。
范旭昌上了馬車,馬車車廂中早有人坐等著了。
那人斟了一杯茶給范旭昌,調(diào)侃著說:“我聞著大人身上并無酒肉香,都這個時辰了,咱們那位縣令大人連宴席都不置辦一下,更不想著敬大人幾杯薄酒。如此不識時務(wù),之后他在云歸縣扎不下根,那可不怪咱們這些兄弟不給他面子,怪就怪在咱們這位縣令大人太不會辦事?!?p> 范旭昌投來一個冷眼,那調(diào)侃的聲音頓時就止住了。說話的人也不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反倒是恢復(fù)了正經(jīng)。
他逢迎著問范旭昌,“大人說要試試這位縣令大人的深淺,如今可試出來了?”
范旭昌慢悠悠的喝著茶,輕嗤一聲說:“不過是個偷驢案罷了,只要這位大人不憨不傻,斷然沒有破不了案的道理。”
而他們這位新上任的縣令大人憨傻么?
那絕不可能。
若他憨傻,他也不可能在今年殿試上,被陛下欽點為狀元,更不可能被賜進士出身,入翰林院為修撰。
若不是受了他恩師的牽連,不肯與佟閣老劃清界限,甚至屢次上書為恩師陳情,惹了陛下惱怒,他也不至于被貶到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云歸縣來做縣令。
這樣驚才絕艷的人物,若非他落了難,他們今生想見一面,怕是比登天還難。
若這樣的人物都是憨傻的,那他們這些庸庸俗人又該稱之為什么?未開化的上古人么?
范旭昌的神情慢慢冷沉下來,他和對面人說:“別看咱們這位縣令才不過加冠之年,可他見識過的,怕是咱們活幾輩子也見識不了。之后還是悠著點吧,這位縣令是個目無下塵的,斷然不可能與咱們同流合污。若讓他發(fā)現(xiàn)咱們暗地里的勾當(dāng),咱們吃不了兜著走?!?p> 那對面人聞言卻全然不怕,只露出一副油滑戲謔的表情來,“老話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先不說這位縣令大人能不能稱得上是強龍,就說咱們,這云歸縣可是被咱們經(jīng)營的鐵通一般,兄弟們的嘴個頂個的緊,這位大人想要探聽出咱們的買賣,哪怕是不可能?!?p> 又嘿嘿一笑,“他連您老人家都玩不過,又豈能看透咱們的秘密?仔細(xì)說起來,您老人家才是真的高,一個‘水’字就將這位小知縣糊弄的團團轉(zhuǎn),讓他忙于農(nóng)事,直到現(xiàn)在都沒摸清縣里的門門道道,您老不當(dāng)這個縣令,咱們兄弟們都不服啊?!?p> 范旭昌被逢迎的舒心了,可又想到,這位縣令還不知道要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待多少年,心頭就有些絮煩。
若他一直在云歸縣,他們那買賣還不做了不成?
那對面的人想來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就問范旭昌說:“大人讓咱們兄弟們最近都消停些,可兄弟們也是要養(yǎng)家糊口的。沒了這進錢的營生,兄弟們?nèi)绾巫米???p> 范旭昌:“那不然呢,繼續(xù)頂著風(fēng)頭作案么?這位大人可不是之前那幾位,更不是你們想收買就能收買的。別一個不慎,讓他拿捏了咱們的把柄,咱們做了他的登天梯?!?p> 對面之人冷笑,“大人未免太看得起那小兒了。雖說他是上邊來的,見識不淺,可這下邊的蠅營狗茍,這位縣令大人還真不一定見識過。再說了,即便被他發(fā)現(xiàn)了咱們的勾當(dāng)又能如何?天高皇帝遠(yuǎn)的,到時候?qū)⑺麣⒘?,只?dāng)是樁意外也就是了?!?p> 這人話一出口,就知道要壞。
果然,范旭昌一雙冷眼直勾勾的盯過來,“你想死,別帶累我?!?p> 范旭昌陰狠狠道:“老子是想青云直上,也不怕手上沾上人命,但這要看是誰的命。這人,我再給你說一遍,不能殺!也不許殺!你別真以為他為陛下厭棄,就能任你們?yōu)樗麨?。落難的鳳凰是不如雞,可你也要看看那鳳凰是什么出身,有沒有些親朋故交!就這陳宴洲,先不說佟閣老那些弟子門生肯定會看顧他,就說他還是榮國公的嫡次子,你敢動他一根頭發(fā)試試?榮國公別不過陛下的大腿,可要收拾你們幾個,也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兒。別因為你們的一時心血來潮,被人直接捅了老鼠窩?!?p> 范旭昌在一處僻靜的胡同旁下了車,等他走遠(yuǎn),馬車又往前行了約有百米,便又有一個中年漢子上了馬車。
那中年漢子看著馬車中的趙雄一臉陰沉,便問道:“如何,又被那老匹夫教訓(xùn)了?”
“呵,老匹夫,總有一天老子要擰下他的腦袋喂狗吃?!?p> 被喚作趙雄的男子,便是之前與范縣丞敘話那人。他眉眼尖刻,面色烏黑,嘴唇發(fā)紫,看著像是中了毒。實則不然,這不過是他惱怒之下會有的反應(yīng)罷了。
不過這人的心腸,倒是比致命的毒.藥還毒,即便是長期合作的朋友,一旦沒了利用價值,他該殺就殺,堪稱一個心狠毒辣。
這人性格桀驁陰毒,又最記仇,不少人知道他這個脾性,輕易不會得罪他。
而方才范旭昌那番話,顯然是狠狠將他得罪了。
不過看范縣丞那副不在意的模樣,顯然也知道這人奈何不了他,為此有恃無恐,根本不將這人的惱怒放在心上。
再說回馬車內(nèi),吳世勛見趙雄露出如此毒辣的表情,不由好奇問道:“他說了什么讓你這么記恨?”
趙雄“呵呵”,“說老子是陰溝里的老鼠算不算?Ma的范旭昌,自己沒本事被人截了胡,找老子撒氣來了。他以為老子是他門下的狗,他想怎么訓(xùn)就怎么訓(xùn)?他niang的狗東西,要不是還用得著他,老子剛才一刀捅了他?!?p> 吳世勛聞言,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趙雄繼續(xù)憤憤,“他還警告老子莫要亂殺人,小心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ma的,手上沒幾條人命,老子能活到幾天?不亂殺人,他范旭昌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兒打漁呢。”
說范旭昌打漁有些過了,畢竟范旭昌總歸讀過幾年書,即便沒考出個名堂,但憑著他祖父和父親的能耐,也給他謀了個在河伯所當(dāng)差的職務(wù)。
河伯所負(fù)責(zé)漁稅的征收,范旭昌一開始就是個普通的大使,還是百姓們沒見識,見了當(dāng)官的先就敬著幾分,于是喊著喊著,不知道怎么就喊成了“吏員老爺”。
范旭昌真正的發(fā)跡,是在當(dāng)?shù)睾雷迳屑覝玳T之后。范旭昌在此案中貢獻重大,當(dāng)時的縣令升遷之前,將他升成了縣丞。
縣丞乃是正八品官員,乃是一個縣里邊為數(shù)不多的,能稱得上是朝廷命官的官員,其余只能算作小吏和雜役。這在外人看來風(fēng)光,內(nèi)里么,其實也就那么回事兒。
繼續(xù)說范旭昌,他升任縣丞后,很快憑借圓滑的手腕,與同僚打好了關(guān)系。又因為新過來上任的縣令年老眼花,是個名副其實的糊涂蟲。范旭昌奉承好了這位縣令,甚至還給人買了兩個小妾,就這般,他得了縣令的青眼,甚至在縣令分身無暇時,可以代理縣務(wù)。
范旭昌就是在此時站穩(wěn)腳跟的,而之后,他的勢力越發(fā)龐大,人心也越來越不知足。
他不知足到什么地步么?
范旭昌想當(dāng)縣令!
按照夏朝的規(guī)定,但凡縣級以上主官,全部由科舉選拔調(diào)任,或是由四品以上官員推舉選出。
范旭昌沒經(jīng)過正經(jīng)的科舉,且他也沒本事讓四品官員舉薦他,讓吏部為他寫任命文書。是以,他就只能是個縣丞。
但特事特辦么。
云歸縣太窮了,這邊有兩年甚至都沒有縣令來赴任,范旭昌就想著,若是這縣令一職空缺時間長了,他未嘗沒有機會。
可就在他做著美夢時,陳宴洲被貶來云歸縣做縣令了。
陳宴洲是貶謫,可他的低谷卻是范旭昌想的抓心撓肺的人生之巔,為此范旭昌自然恨得咬牙切齒。
但就如之前范旭昌說的,落難的鳳凰是不是比雞強,這不得看看他的背景。而這位新縣令,自小長在勛貴府邸,他出入的是皇室宮廷和簪纓世家,即便如今落了難,又哪里是他們能欺辱的?
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就有了今天這一出“偷驢案”。
吳世勛顯然對所有事情都知情,不由就呵呵笑著安慰趙雄,“你也是急昏了頭,哪里需要你去算計那姓范的老賊,他那人你還不清楚,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別看他現(xiàn)在警告你別擅自妄動,其實心里不定怎么想著處理那新縣令呢。”
“那陳宴洲有沒有幾把刷子暫時看不出,但想來國公府不會不派人護持他。范旭昌想拿他出氣,別被崩了牙。”
“你就等著看熱鬧吧,真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大不了你讓人往新縣令那帶帶話。這偷驢案么,可很有說頭的?!?p> 說著這句話,吳世勛面上意味深長的笑容越來越大,直至變成樂不可支的哈哈大笑。“范旭昌這人也真夠刁滑歹毒的,好一個蠢不如驢,蠢不如驢,哈哈哈……”
當(dāng)?shù)厝藨T愛將“蠢不如驢”這句話掛在嘴邊,這就是明擺著埋汰人的。而今天被偷的不是別的東西,偏偏就是頭認(rèn)吃不認(rèn)主的蠢驢。
哈哈哈,范旭昌那老東西啊,看來也是憋得夠嗆了,這才鬧了這么一出來。不管新縣令今天能不能判案,今天這口氣他可是出了一半了。
但是,不讓新縣令知道知道云歸縣的風(fēng)俗,他又怎么能處理好這邊的政務(wù)呢?他們作為貼心周到的云歸縣下治民,自然得事事想著縣太爺才是。
而至于縣令知道了此事,要如何與范旭昌掰腕子,范旭昌又會不會陰溝里翻船,這件事他們完全不關(guān)心。
也不能說他們不在乎范旭昌的死活,只能說,是他們太相信這老鬼的能力了。
陳宴洲再是能干有為,可誰讓他碰見的是人老成精,更甚者是人老成鬼的范縣丞呢?
前邊幾任縣令都沒拿范旭昌如何,甚至被他折騰的人仰馬翻,更甚至丟了性命。陳宴洲這青瓜蛋子,難不成還能將范縣丞摁死不成?
不用擔(dān)心范旭昌身死,也不用擔(dān)心范旭昌會落在新縣令手里,那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云歸縣太荒僻了,也太無聊了,他們迫不及待要看樂子啊,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