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惶恐地抱著柱子不肯撒手,他怕管家再拿鞭條抽他,又怕惹貴客不快。
躊躇半晌,祝灃上前拉他的手,安撫道,“別怕,我家嫂嫂是來幫你的?!?p> 他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磕頭,“見過夫人……”
梁昭命他抬起頭,“你今年幾歲?”
“12?!?p> “可會水?”
小廝搖搖頭,“家在山野……多山少水,不曾會水?!?p> “那日大水淹到你何處?”
小廝比劃了一下自己胸的位置,“這兒,進(jìn)去時(shí)奴還找了個(gè)木盆……奴、奴是劃進(jìn)去的,等奴找到了少爺?shù)淖之?,那木盆、卻飄遠(yuǎn)了……”
梁昭并不嫌棄他滿身血污,將其從地上拉起來,“你不會水,卻還能平安從書屋里出來,于你而言,是孤勇;于你主子而言,是忠誠,你沒有錯(cuò)?!?p> 小廝不敢置信地看著梁昭,“夫人良善!可我……還是弄壞了少爺?shù)淖之?。?p> “大水泛濫時(shí),水中必會混入淤泥青苔,腳下打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小廝徹底怔住,晶瑩閃爍的熱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感激得無法自語。
這是他這么多天來,唯一對他說這番話的人。
“至于字畫,你可還記得上面有什么?”
小廝立馬回道,“是山居秋暝!”
祝灃對這類頗有研究,他回想了一下,展顏一笑,“你別擔(dān)心了,山居秋暝的字畫在市面上很常見,只是要費(fèi)些銀子?!?p> 梁昭,“本身這事錯(cuò)不在你,可如若你真想贖罪,可以再去買一幅來,據(jù)我所知,《山居秋暝圖》的真跡早已失傳多年,你家少爺那份,多半也只是個(gè)贗品?!?p> “但不論真假,及時(shí)將功補(bǔ)過,也比等著被不講理之人嚴(yán)懲來得好。”
話音落下,小廝再次跪到地上,沖梁昭磕頭,大有要把額頭撞破的架勢。
他不住地對梁昭道謝,說她是救世主,是現(xiàn)世觀音。
管家臉色變得十分難堪。
剛才梁昭畫中的不講理之人不就是說他嗎?
梁昭看著小廝一身的傷,怕他再這樣磕下去,又得添份新傷。
“別磕了,起來吧?!?p> “夫人,我們該進(jìn)去了?!弊P拊茡屧诹赫颜f完這句話后開口,語氣中似乎有些不快。
可梁昭并不太放在心上,裝作沒聽懂般,跟著祝修云從庭院進(jìn)到內(nèi)堂。
穿過長廊后,祝修云問她,“你為何要救他?”
梁昭,“夫君的意思是,妾不該救他?”
“他不過是個(gè)下人,弄壞了主子的東西,理應(yīng)受罰。”
此話一出,梁昭微微蹙起眉,她不是很認(rèn)同祝修云這句話。
“一來,此事錯(cuò)不在他,這是一場意外,他并非有心,二來——”
“他若是有心,其罪當(dāng)誅。”
沒等梁昭說完,祝修云便截?cái)嗔怂脑挕?p> 腦袋中“轟”得一聲,她錯(cuò)愕側(cè)頭看去,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脫口便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莫非王臣,陛下能為南方水澇身體力行,解救受洪澇災(zāi)害的百姓,為何在此事上——”
“奴隸與百姓,能一樣嗎?”
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祝修云忽然駐足,厲聲斥了梁昭這么一句,梁昭猝不及防被嚇到后退半步。
眼看要撞上身后的紅木漆廊柱,梁昭跌進(jìn)了一個(gè)寬厚溫?zé)岬男靥拧?p> 是熟悉的雪松冷香。
梁昭不必回頭便知道是誰。
她退到一邊道謝,謝丞也向她頷首致意。
他嗓音微沉,似是極力壓制著某種情緒。
“娘娘,失禮了。”
在他們?nèi)穗x開后,謝丞獨(dú)自在庭院中逗留了一會兒,他遞給小廝一串銀錢,俯視著面前瘦小的人,不冷不淡開口:
“拿去買點(diǎn)藥吧?!?p> 小廝給他磕頭,而謝丞早已跟進(jìn)長廊。
他一來,聽到的便是祝修云回頭對梁昭的這句斥責(zé)。
祝修云真真切切地將這幕看進(jìn)眼里,登時(shí)怒火中燒,說出來的話也陰陽怪氣。
“謝愛卿,逾矩了吧?!?p> “臣只是受晉國公公子之托,保護(hù)娘娘安危?!?p> 聞言,祝修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后槽牙磨得咯咯作響,冷嘲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朕的身邊是什么龍?zhí)痘⒀?,竟要愛卿你來隨身保護(hù)?!?p> “臣不敢?!?p> “好,好得很。”
說罷,他甩下梁昭,獨(dú)自拂袖離去。
王公公身著便衣,亦步亦趨跟在他之后,時(shí)不時(shí)緊張地回頭看眼梁昭,嘴里嚷著“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p> 梁昭就靜靜地看著他走遠(yuǎn)而無動于衷。
蓯蓉小心翼翼靠過來,閃躲的目光令梁昭心痛不已。
以往,蓯蓉還會親昵地扯扯她袖口,溫聲軟氣地勸著“娘娘別氣了”,此刻卻因祝修云的這番話,不敢再有逾矩動作。
即使她從小就知道,自己與小姐是天壤之別,但晉國公府的人從未將她視為奴婢。
老爺講理,夫人仁慈,公子小姐待她與順子如手足。
她記得,夫人曾言,“你生而為人,并非奴,若非家境所迫,你也該是爹娘從小養(yǎng)到大的姑娘,如今你來我府謀生,又與出門做工討生活之人何異?因此,你無需自輕自賤?!?p> “你若自己都認(rèn)為,自己生而為奴低人一等,那這世上便再沒有人看得起你?!?p> 思及至此,她再次挺直腰桿,攙過梁昭。
“娘娘,我們也走吧?!?p> 梁昭安撫地輕拍她手背。
蓯蓉也看出梁昭眸中滑過的一瞬失望,她不知該如何安慰梁昭,卻只聽梁昭輕嘆了句:
“我原以為,他會是個(gè)好君王?!?p> 稍稍休沐過后,蓯蓉端著一盒桂花糕叩了叩梁昭房門。
她把糕點(diǎn)放到桌上,伺候梁昭梳妝。
“剛才奴婢瞧見陛下與工部幾位大人一塊兒去了外面,還在商議引渠之事。
還有,奴婢打聽來了,這府邸主人不過是個(gè)小小縣令,至于為何有如此家財(cái),府里人說全是克扣下人每月俸祿省來的?!?p> 梁昭透過面前的銅鏡望向蓯蓉,神情嚴(yán)肅。
“你去拿一錠銀子給今早遇上的小廝,讓他拿去買點(diǎn)吃食和藥?!?p> 說起這個(gè),蓯蓉忙道,“奴婢看到謝大人已經(jīng)給過他藥錢了?!?p> 梁昭一怔,“什么時(shí)候?”
“您與陛下在長廊的時(shí)候?!?p> 良久,梁昭沒有說話。
“……再給他一些吧?!?p> 蓯蓉屈身,“是,娘娘要吃些桂花糕嗎?”
“不了,”梁昭只覺得今日沒什么胃口,梳妝后便往房外走,“屋內(nèi)太悶,我去透透氣,你不必跟著?!?p> “……是?!?p> 她沿著府外一條河畔漫步,側(cè)耳聽著潺潺流水。
枝頭黃鸝叫聲清悅,白鷺輕點(diǎn)水面,蕩起層層漣漪。
這里的水自山上來,水勢湍急,流量極大,從山腳貫通整個(gè)縣鎮(zhèn),周邊百姓的日常用水應(yīng)該都是靠得這條河。
蘇榮總說要興修水利,梁昭以為,這里就很不錯(cuò)。
可她畢竟不精通這些,梁昭琢磨著何時(shí)讓工部大人們過來瞧瞧,再做定奪。
在她轉(zhuǎn)身欲走時(shí),肩上忽而一沉。
謝丞正將一件素白色披肩披到她身上,瞳仁中深深倒影著梁昭的身影。
“河口風(fēng)大,娘娘當(dāng)心著涼?!?p> 梁昭后退半步,奇怪道,“謝大人為何在此,你不應(yīng)該在——”
“我若是想來找娘娘,自有辦法脫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