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瘋批太子

　　“閉門鼓已響，宵禁時(shí)至，各坊百姓速速歸家，違者嚴(yán)懲不貸！”

　　梆！

　　鼓點(diǎn)沉悶，上京城宵禁了。

　　北風(fēng)夾著細(xì)雪在天空盤旋，哀怨呼嘯。已經(jīng)立春了，又一夜降雪，整個(gè)京城都冷了下來。

　　薛綏看著高聳威嚴(yán)的門楣上，鎏金黑漆的“幽篁居”三個(gè)字，裹了裹衣裳，再次敲門。

　　“誰呀？”

　　角門啟開一道縫，從里探出一顆富態(tài)的腦袋。他看到薛綏在檐燈下白森森的小臉和那一身樸素的舊襖裙，明顯愣了一下。

　　“哪里來的叫花子？深更半夜，擾人清靜。走走走！別處要飯去！”

　　薛綏微微一笑。

　　“勞煩通傳，舊陵沼守尸人，求見太子殿下?！?p>　　那人臉色驟變。

　　幽篁居是太子別院，那是天大的秘密。

　　舊陵沼守尸人，大半夜也足夠嚇人。

　　他回頭看向陰影里的守衛(wèi)，使個(gè)眼色。

　　兩個(gè)守衛(wèi)二話不說，將薛綏反剪雙手，拖了進(jìn)去。

　　薛綏沒有掙扎。

　　幽篁居足有五進(jìn)，刑房設(shè)在北面的東跨院，石階斜步，穿堂風(fēng)極冷。

　　“進(jìn)去！”背后被人用力一推。

　　薛綏踉蹌兩步跌入石室。

　　燈火幽暗，濃重的血腥味將鼻腔填滿，不知是誰犯了事，在一門之隔的地方哀嚎不斷。

　　巨大的夾板猙獰如獸，燒紅的烙鐵烤干了殘留的血跡。皮鞭、匕首、炭火，鐵鏈，刑具發(fā)出的寒光，仿佛要撕裂她幼時(shí)的傷疤……

　　沉睡的記憶被喚醒——

　　她呼吸微緊。

　　“不用審了，丟萬蛇坑去！”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薛綏下意識回頭。

　　這才發(fā)現(xiàn)刑房有一道厚重的暗門。

　　門從兩側(cè)分開，一個(gè)年輕男子長身而立。

　　發(fā)束玉簪，一絲不茍。海青色的大氅里，一襲玄色常服，衣擺處隱隱藏著暗金線繡成的云龍紋，踏風(fēng)而至，宛如青松云鶴。

　　他似乎對屬下的行事不滿，平靜地掃視一眼，坐在刑房里唯一的一張高腳椅上，手指輕擺。

　　“殺了！”

　　這不是薛綏第一次見李肇。

　　老君山下，太子路遇劫匪。她親眼看見李肇如鬼魅般在匪徒間穿梭，用一柄薄薄的刀，抹去十?dāng)?shù)人的脖子……

　　也看到他從容地擦去鮮血，從一輛被劈得東倒西歪的馬車?yán)锉乱恢簧l(fā)抖的小狗，溫柔地為它包扎傷口。

　　上元燈會、清明祭祖、年關(guān)夜游，他或在皇帝身邊看城樓下的百姓山呼萬歲，或從皇城大街上登輦而過，接受萬民朝拜。

　　薛綏擠在萬萬千的人群里，看過許多次……

　　沒有像今日這么近。

　　原來他極其俊秀，極其冷漠，極其年輕，拋開一身華服和太子尊榮，那雙眼睛里，有罕見的凜冽瘋狂，深不可測……

　　太子就是太子，與天底下的任何男子都不一樣。

　　兩名帶刀侍衛(wèi)將薛綏拖向墻角。

　　那里有一個(gè)八尺見方的蛇坑，成千上萬的毒蛇被一層鐵網(wǎng)攔在下方，各色的花紋涌動著，不知餓了多久，有些在自相殘殺，有些吐著信子在拼命攀爬，發(fā)出咝咝的嘈雜……

　　冷風(fēng)吹來，卷起薛綏的衣擺。

　　她回頭看向李肇。

　　“我可襄助太子殿下，做東宮的人?！?p>　　李肇輕笑，微瞇起眼。

　　薛綏道：“薛家會將我送入端王府，侍候端王?！?p>　　說著，她慢慢將頭上的青巾取下，芙蓉玉貌便暴露在李肇輕謾的視線下，面容平和、寧靜，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層看不穿的輕紗。

　　“我以身入局，做太子內(nèi)應(yīng)，是不是好棋？”

　　李肇沒有出聲，手指在衣袖輕撣兩下。

　　薛綏垂眼去看他的手，勁瘦，指長，骨節(jié)格外分明，給人一種不太輕松的逼仄感。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感覺，眉頭不經(jīng)意輕蹙。

　　“圣上寵愛蕭貴妃，愛屋及烏，她生的兒子也是圣眷優(yōu)渥。若非我朝有立嫡不立長的祖訓(xùn)，今日的東宮之主，只怕早已換人。”

　　從去年皇帝染疾，東宮和端王府，謝皇后和蕭貴妃矛盾激化，二虎相爭，早已不是秘密……

　　可這并不是太子愛聽的。

　　周遭的侍從，都捏了一把汗。

　　李肇卻是笑了，“有趣！”

　　萬蛇坑就在眼前，蛇群密密麻麻地蠕動，隱約撥弄著潮濕的空氣……

　　薛綏沒退。她蹲下去，主動將手伸向鐵網(wǎng)，目光里是柔和的笑意，好像在隔空撫摸心愛的寵物……

　　“這天底下還有誰比端王的枕邊人，更為得力？我料殿下不舍得殺我?！?p>　　李肇看著她怪異的舉動。

　　“你不怕蛇？”

　　薛綏抬眸：“蛇有什么可怕？都為活著而已，它與我并無不同?！?p>　　李肇：“薛家擁護(hù)端王，你為何選孤？”

　　薛綏：“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天底下最好的靠山?！?p>　　李肇冷笑，“端王若成大業(yè)，你薛家也會滿門榮光?！?p>　　薛綏定定望著他，“薛家選的，便是我棄的。薛家反對的，便是我投奔的。薛家得意，不如我得意。”

　　李肇盯著她慢慢走近，似笑非笑地凝視，眉宇間更顯冷淡。

　　“你求孤？”

　　薛綏：“殿下不應(yīng)，吃虧的是自己?！?p>　　李肇修長的手指，滯了一下。

　　背對的燈火模糊了他英俊的面容。

　　“孤如何信你？”

　　薛綏默默起身，與他面對面站立，嘴角微微抿緊，就像一個(gè)柔軟無害的姑娘，盯著他，手指伸向領(lǐng)口。

　　李肇眼瞳微微一暗，露出不屑。

　　薛綏卻沒有猶豫，果決得好似一只餓著肚子闖入狼群的羊，就在狼群和狼王的面前，將粗舊的葛衣用力剝開一幅。

　　她生得極好，可惜白玉染瑕。

　　雪藕似的肌膚上，有不少肉眼可見的陳舊疤痕，如蛛絲盤踞，便是長年從軍的男兒，也不過如此。

　　“為了走到殿下面前，我用了整整十年?！?p>　　又輕聲問：“這樣的我，能不能取信太子殿下？”

　　刑房里安靜得令人窒息。

　　十年過去，很多傷疤都變淡了，消失了，但是，從這冰山一角，仍然可以窺見她年幼時(shí)遭受的殘忍和虐待。不必多說一個(gè)字，滔天的恨意便席卷而來，好像要讓那些疤痕重新復(fù)活，變成一張張猙獰的笑臉。

　　來公公猛吸一口氣，“殿下……”

　　“不用憐惜我?！毖椘届o地拉好舊襖，“我不是來尋求同情的，我會讓太子看到我的價(jià)值?！?p>　　又抬頭望著李肇，“各取所需?！?p>　　李肇：“孤不做賠本買賣?！?p>　　薛綏眼神淡淡，“要是命沒了，賠不賠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李肇又笑了。

　　笑得令人心顫。

　　來公公和幾個(gè)侍衛(wèi)，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薛綏若無其事，整理好衣裳，正色道：“我今日來，也是為了告訴太子。三日后的消寒會上，老君山的‘劫匪’，會卷土重來。”

　　李肇挑眉：“哦？舍身示警？意欲何為？”

　　薛綏看他一眼，“就當(dāng)是我送給太子殿下的見面禮吧。我很快就會回到薛家，殿下到時(shí)要是還活著，勞煩給個(gè)回禮?！?p>　　李肇嘴角微僵，“哼！”

　　太子爺拂袖而去，來公公迷糊了。

　　此女夜闖幽篁居，犯的是太子大忌，萬萬沒有活命的道理。

　　為何心軟，放她離去？

　　他急，薛綏不急。

　　她徐徐揖禮，“別院深幽，小女子惶恐，懇請公公送我一程。”

　　來公公：……

　　她惶恐個(gè)屁。

　　現(xiàn)在惶恐的是他。

　　太子殿下心思難測，一不小心，就得掉腦袋。

　　來公公黑著臉把薛綏送到門口，就見太子的親衛(wèi)關(guān)涯追了上來。

　　一個(gè)烏漆麻黑的青龍木盒子遞到薛綏面前。

　　薛綏沒接，“何物？”

　　關(guān)涯面無表情：“殿下交代，請姑娘回去再看?！?p>　　……

　　薛綏帶著盒子回到舊陵沼，已是兩日后的黃昏。她打開第一層，發(fā)現(xiàn)盒子里還套著一個(gè)盒子，里面的盒子用的魯班鎖。

　　李肇這是料定她打不開？

　　薛綏挑挑眉，盒子在她白皙的指尖轉(zhuǎn)動……

　　嗒！木榫彈開了。

　　盒里有一粒褐灰色的藥丸。

　　還有一張字條。

　　“汝好命，服下解藥，存焉?！?p>　　薛綏捏著冰冷的盒子，脊背生出一層冷汗，就好像幽篁居的毒蛇滑膩膩地從裙底爬了上來……

　　木盒有毒！

　　要是她打不開這個(gè)特制的魯班鎖，那就是蠢貨，不配與東宮為謀。那么，中毒而亡就是她最后的下場。

　　千般奸佞計(jì)，萬處藏禍心。

　　好狠的李肇！

　　世人都說，比皇宮更危險(xiǎn)的是東宮，比皇帝更難當(dāng)?shù)氖翘?。李肇行差一步，也會萬劫不復(fù)。

　　他不能不狠。

　　薛綏要與虎謀皮，只能比他們更狠。

　　毒性很快發(fā)作，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來，腹中疼痛如絞。

　　薛綏將藥丸咽下，唇角慢慢浮出一絲微笑。

　　“姑娘，大師父回來了，讓你過去?！?p>　　房門被小昭敲響，薛綏神色一變，笑容消失在臉上。

　　是個(gè)人，都有怕覺。

　　薛綏有三個(gè)師父。

　　她最怕的，就是大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