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木門打開,另一個傀儡人躬身走了出來。陳泠月往里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泛著紅光,像是通往地獄的門。
方家的地盤,搞成這樣也算是入鄉(xiāng)隨俗了。只是她不清楚,鬼市與方家又有何關(guān)系。
鬼市之后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入口能開到盛京之中,只怕并不簡單。
傀儡人遞過來一個盒子,里面放著各色面具。
陳泠月挑了一支蘭花鈿的半遮面面具,傀儡人忽而僵直的脖子扭動了一下,遞給她一個蘭花系帶捆綁在手腕上,接著要為她蒙上眼睛。
她趁他低頭仔細打量著傀儡人的面容,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年紀,雙目無神,眼睛中的眼白散開,幾乎看不到,只能看到深的的眼瞳。
眼眶周圍似乎還有黑色的小蟲蠕動,看得人一陣惡心。
還好她來不及細看就被遮住了眼睛,不然她將會看到細膩的面皮下,正有一長條黑色的凸起頂起皮膚,自下頜爬過額頭最后鉆進了頭蓋骨中。
傀儡人扶著她一步一步往下走,臺階似乎走不到盡頭。幾處轉(zhuǎn)彎她都要彎腰才行,這傀儡人倒是貼心,會將手掌擋在她的腦袋上避免碰到墻壁。
大概走了半柱香的時間,傀儡人不動了,拉著她站在原地。
眼睛被遮住了,其他感官就變得更為敏銳。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聽得清楚,特別在密道這種環(huán)境里。
面上拂過一陣香風(fēng),清淡的、微弱的,等她察覺出這股又甜又香的味道,她已經(jīng)吸進去許多了。
漸漸地,她聞不到味道了,眼前的的系帶掉落,燈花燦爛,映得她眼睛有些痛。
不過很快,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黑暗從四周涌過來,最后縮成一個小點。
她隱約看到了方修遠的那柄招牌折扇,耳邊似有人低語,但最終她也什么都聽不清了。
陳泠月沉沉地睡過去,好像做了一個綿長的夢。她夢到了方修遠,睡在她的身邊,就像三年前他們相互依偎。
夢外,她眼神麻木,像被人攝取了魂魄。
方修遠身量高她不少,靠近時遮住幾縷暮光,陳泠月單薄的身子落在余下的陰影中,墨青色長衫隨意罩住肩頭,只是稍稍偏頭,便露出白皙頸側(cè),烏亮的眸子似盈著一汪清泉,更顯可憐。
雪云香的藥力逐漸散去,陳泠月卻還是靜靜地坐在床邊。身上的男裝早已被褪下,換上女子的衣裙,錦緞柔順,裁減合身,薄衫上的圖案針腳細密,清透又自然。
這間屋子是方修遠在盛京的一處院子,修在鬼市最恢宏之處。路過的神神鬼鬼無人敢直視甚至仰望,因而也叫做寒月樓。
與其他房間極盡恢弘不同,此間陳設(shè)古樸,只放了簡單的衣架和床鋪,桌上的茶具也只是最普通的白瓷青花。
在此處侍奉的侍女見床榻上的貴人睡的香甜,兩人湊在一處低語:“小公子對這個姑娘真是上心,親自送來不說,就連連翹姐都安排來保護她?!?p> “聽說是舊友,方才換衣服時,身上的傷口真是多的數(shù)不清?!?p> “舊友會同塌而眠?誰不知道咱們小公子收藏錄之一就是世間美嬌娥,只怕這姑娘也是其中之一。不過,看上去姿色與連翹姐相比還是差了點?!?p> 兩人正低笑著,一道冷厲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好了,別吵到貴人休息?!?p> 連翹抱劍站在門口,她實在不懂方修遠扔下她在這里守著一個病弱的姑娘是何意圖。
但……那兩個侍女的話講的確實也不錯。她暗中比較過,方修遠對這姑娘這般特殊,她心里有些較勁。
陳泠月掙扎著從團成一團的棉被里鉆出來,身上昏昏沉沉的?;秀遍g她以為是在云和舊府,在某一個無憂無慮的清晨。
她揩去眼角未干的水漬,起身,低頭看看身上的衣著。
久違的羅裙,料子順滑,潑墨一般的顏色襯得她面色更加蒼白。推開窗去看,外面不見日光,街上倒是熱鬧,燈火通明燦爛,說是亮如白晝也不為過。
她沒有意料之中的震驚,坦然坐在銅鏡前,拾起了她選好的蘭花面具。
桌上還有一盒胭脂,她也不在乎是否有毒,打開,一陣花香撲面。
她在臉上摸了幾下,多余的涂在腕間。
做完這一切,她起身準(zhǔn)備離開。
伺候在一旁的侍女見她視若無人,面面相覷,卻不敢上前阻攔。連翹伸手攔下,一柄鞘上鐫刻著繁復(fù)花紋的劍擋在陳泠月胸前。
“陳姑娘,你要去哪?!?p> 陳泠月看這女子的衣服是一身玄色外袍,對襟處繡著一對金線蓮花。而屋中那兩個侍女皆一身紫衫,她記得鬼市的規(guī)矩,選擇忽視兩人。
她開口,“我想去鬼市逛逛?!?p> 連翹不打算阻攔,畢竟方修遠只是讓她看著這姑娘,沒說限制她自由。
陳泠月想看看這鬼市到底是什么名堂,更重要的是,若能遇上樓舫當(dāng)是所說的那位知世間萬事的百曉生,她正好可以打聽那個木盒還有當(dāng)年陳府被查時的細節(jié)。
這身衣裙裙袂翩翩,到底還是比男裝稍微麻煩一點,很容易垂到地上,不好行進。
陳泠月不懷好意地對連翹嘿嘿一笑,問道:“方修遠應(yīng)該也不在乎這幾身衣料吧。”
不等連翹說,這衣服可是一年織不出幾匹的天絲,陳泠月將下擺撕掉一段。但她力氣太小,只能沿著紋理撕開,卻沒有力氣扯下來。
她沖連翹也是毫不客氣,“姑娘可以幫我一下嗎?我沒力氣了。”
連翹抿唇,面上的嫌棄都快控制不住地溢出來了。她是方家培養(yǎng)的死士,自小見的都是人精一樣的人。
這陳姑娘看上去有點蠢笨,她更摸不準(zhǔn)方修遠到底想做什么了。
連翹彎腰去幫她扯斷,腰身剛要直起來,直覺面前拂過一陣風(fēng)息,陳泠月屈膝重重壓在她的胸口,疼得她一時發(fā)不出聲音。
陳泠月將連翹用力推開,拼盡力氣往樓下跑,她剛看了眼窗外構(gòu)造,往哪邊跑她大致有個數(shù)。
人足夠多,只要她跑進人群里就很難再認出來。
鬼市的中央長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帶著形態(tài)各異的白色面具,而賣家則是玄色的面具。
身后連翹追了出來,陳泠月穿著那件墨青色的衣衫融進黑暗中。她直呼大意,以為她是個不經(jīng)世事的小丫頭,沒想到還有這招。
陳泠月躲進一旁岔路的小巷子里,就看著他們一群人追出去,她躲在幾個雜貨箱子后面一動不敢動。
忽然,身后閃出了一雙烏亮的眼睛。
甜美可愛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嚇得她哆嗦了一下。
“姐姐,你在玩什么?”
陳泠月?lián)嶂乜冢届o下來,才看著只及她腰高的小女孩兒。
那小女孩兒就蹲在她身后,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說是小女孩兒但帶著一張比臉還大的面具,她其實看不清男女。
陳泠月出于本能地謹慎,這鬼市要是真有鬼也不驚奇。她避而不言,徑直從遮擋物后面走出去,往兩側(cè)打量了一番,并沒有看到紫衫女子。
她約莫能猜出,鬼市的規(guī)則要求當(dāng)作看不見紫衣人,大概也是為了更好的找到自己的目標(biāo)。
像她這種獵物陷在被追捕的境地,很難不注意這些扎眼的紫色。
她走出去,順走了附近小攤上的一件布衣,留了一塊兒金豆在攤子上。
這衣服剛好能遮過這身一看就十分華麗的衣服,只是她初來鬼市,并不知道,買東西還是問好這物件的前世今生的好。
她一邊走,身后那個小女孩兒還在跟著她。
一路上,茶樓、面館、甚至是羊肉館,都與地上絲毫不差。只是這里面賣的東西,就十分耐人尋味。
她看到帶幾個著黑色面具的人搬著一個黑色的物件進了羊肉館。
陳泠月估摸了那東西的長度和形狀,十分確定,那是個身高五尺左右的人。
她站在羊肉館門口,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像是在等著看熱鬧。她離得不遠不近,那小女孩兒拽拽她的衣袖,說:“這家羊湯特別好喝,姐姐可以請我喝一碗嗎?我好餓?!?p> 陳泠月還是不答話,那小女孩兒也不急,就安安靜靜地站在她身邊,仿佛她倆是一塊兒的。
不多時,里面磨刀的聲音停下,鐵鏈嘩啦作響。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將一個長長的架子搬了出來。
她前面一個高個男子先忍不住捂著嘴弓起身子,想要吐卻在極力忍住。
等徹底走近,陳泠月也忍不住皺眉,血腥味兒散開,又臭又腥。
架子上掛著的人勉強能看出來是個女人,像個牲畜一樣被人開膛破肚掛在上面。腿腳都被攔腰斬斷,放在了一旁的鐵盆里。
鐵鉤子鉤穿過此人的肩胛處,唯一完整的就是雙臂還有胸口那顆已經(jīng)停止跳動的心臟。
就連鮮血滴滴答答留下,也被珍寶似的用一個瓷壺接著,血珠順著瓷壺的紋理留下,像是碧玉帶紅絨,妖艷又詭異。
就算是如此駭人的場面,這頭“羊”掛出來時,就有人再叫了。從每一處臟器、一杯血再到最后的四肢,從高到低。
以一兩金子為起始,單心臟就已經(jīng)叫到五千兩黃金。
陳泠月聽著一重高過一重的聲音,她身前的男子方才惡心地難受此刻叫價也是狂熱又賣力。
她看著心里膈應(yīng),從人堆里鉆了出去。她轉(zhuǎn)身去看,那個小女孩兒還留在里面,又在拽著其他人的衣袖苦苦相求。
羊肉館前圍著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在往前擠。有人胳膊懟著另一個人胸口,有的腳踩著另一人的腳面,
倏地,小女孩被推搡了一下,原本就寬大的面具跌在地上,陳泠月看清了她的臉。
“小女孩”只剩半張臉了,她的右眼眼窩凹陷了下去,里面空洞洞的,她跌坐在地上,僵硬地轉(zhuǎn)著腦袋,滿地尋找面具,最后終于艱難地帶上去,才如獲至寶一般細細撫摸著自己的臉。
是傀儡人,或者說傀儡人的殘次品。
方修遠有太多太多這樣的殘次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沒處理好跑了出來。
遠處傳來沉悶的巨響,鐘聲回蕩在整個鬼市中久久不散。
三聲鐘聲,她看著站在羊肉館外的人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急,猜測估計這鐘聲就像一種時間的提示。
這里看不見日光,因此只能靠鐘聲來辨別。
她無暇再管,趁著方修遠的人沒找過來,她必須快點找到百曉生。
憑著她樸素的經(jīng)驗之談,茶樓茶館的說書先生一般跟百曉生少不了關(guān)系。她快步走,看了幾家茶樓卻都沒有說書先生。
陳泠月沿路邊走邊看,在一處販賣金石玉器的店家前頓住腳。
這家店幾乎是除了幾處茶樓這種歇腳的地方還有羊肉館不知道在賣什么妖邪東西的店面之外,最大的店鋪,雖然客流稀疏,但相當(dāng)氣派。
在這種地方,再驚奇的再精致的飾品都不值得奇怪。或者說金石玉器大概是最常規(guī)的產(chǎn)品,一整條熱鬧的街上,除了人肉、人骨還有各種奇怪的藥草甚至是大量令人上癮的毒藥。
但她還是在這處駐足了。
那是陳氏人手一個的世家象征—一塊兒做成小魚兒造型的玉玦。
而她跟陳昭是雙生子,便是雙魚咬尾的玉環(huán)。
陳泠月走過去,那老板講話一板一眼,也是傀儡人。
有些賣家不方便出現(xiàn),便會找傀儡人來代替,因傀儡人多少都有缺陷,沒有缺陷的完美品都被方修遠珍藏,根本不會放出來,所以他們必須戴面具,遮住面容,以免嚇到人。
這傀儡人講話有個好處,就是他只能轉(zhuǎn)達教給他的話。
于是陳泠月問:“老板,這塊玉玦是從哪來的,看著成色真不錯?!?p> 傀儡人老板一字一字往外吐,“羊肉館老板找到人后,我們?nèi)∠聛淼?。您看看,也是吉祥如意的好物件?!?p> 此言像是一道驚天霹靂,轟得她頭暈?zāi)垦!?p> 她聲音發(fā)顫,哽咽道:“什么吉祥如意?”
傀儡人往外蹦著字,“云和陳氏的女子血肉可解百毒肉白骨,吉祥又如意,保家人平安,您需要嗎!”
她仿佛聽不懂大梁話了一樣,她想起那女人垂著腦袋,蓬頭垢面,生前飽受欺凌,死后又被人分食。
陳泠月終于忍不住吐了出來。